方苟一路寻过去,只见望春与刺史夫人关在同一间牢房,蜷缩在角落形容憔悴。
他登时快步冲过去,望春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方苟,回不过神来:“狗、狗子哥?”
方苟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望春,幸而谢观澜治下并无私刑,望春只是因担惊受怕而消瘦了些。
“是我,你别怕,我……”
方苟还没说完,便被望春急切打断:“狗子哥,你帮帮我!明日休沐我本要回家,如今回不成了,爷爷肯定要担心,你帮我把这个给他,就说……就说我染上风寒身体不适,痊愈了再回去看他!”
方苟低头看她极力递出来的那方手帕,喉咙蓦地一哽,顿时满腔酸涩。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望春却以为他不愿冒险,兀自乞求:“我求求你了狗子哥!你就帮我一次!我每月休沐都会回去,这次如果突然不回去,他一定——”
方苟艰涩开口道:“孙老爷子,他死了。”
“什、什么?”望春呼吸一滞,“……狗子哥,你在说些什么呀?我爷爷他——”
“府兵为拷问我的下落,将他打死了……是我连累了他。”
望春顿时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掩面痛哭起来,方苟不忍再看,只道:“我会救你出去的,你且等等我!”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然而甫一出牢门,便见谢观澜伫立在门口,漠然凝视着他,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谢御史你——咦,枝儿?”
方苟又惊又奇,此时方枝儿竟然揪着谢观澜的衣摆,一大一小同站一处,皆目光如炬地瞅着他,竟有些可乐。
方枝儿一见方苟,旋即舍弃了谢观澜,小跑几步过来抱住方苟的大腿。方苟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小脑袋以示安抚,观谢观澜仍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已经听到了他与望春的对话,便趁热打铁道:“谢御史,咱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谢观澜不置可否,只抬脚跟方苟往州府的后院走去。两人站在院角一株槐树下,方苟正欲开口,却被谢观澜抢了先。
“想求我救她?”
方苟连忙点头,刚要说话又被谢观澜冷笑一声打断。
“凭什么?”
方苟张嘴要说的话顿时化作了无声。他心头一紧,不知所错地呆立在那里。
谢观澜冷嗤:“太子殿下方才在堂上舌战权臣的威风去了哪里?”
“可我如今只是方苟呀。”他低头极小声地嘟囔,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抬头,方苟以笑脸迎人:“我就是有天大的够胆,也不敢对御史您造次。御史您就行行好,饶了望春吧!她不过是刺史夫人的侍女,所谓罪不及家仆,实在不应受此牵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家上下百人无不受马向松荫庇,他们分甘同利擅利负势,如今树倒猢狲散,如何能幸免于难逍遥法外?你敢说她作为刺史夫人的贴身侍女,没有沾光受惠?”
方苟一时语塞,心想方才你在衙堂之上闷嘴葫芦似的,怎么如今对着他就妙语连珠言之凿凿了起来呢?
“望春不一样,她双亲本被齐潭害死,自身受牵连才充入刺史府为仆的。之后受了刺史夫人喜欢得以贴身照顾,她生性纯善,一心伺候刺史夫人并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说到这里,刺史夫人也是个良善之人,她厌恶马向松趋炎附势唯利是图,早与他离心离德,从未——”
“那她为何没有秉公上告?”谢观澜打断他,“既没有,那便是助纣为虐。她贪图享乐,不愿放弃刺史夫人的荣华富贵,如今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方苟道:“你为何总要把人想得那么恶劣不堪呢?”
“因为人性就是如此。”
谢观澜的眼神如冷箭冰刺,将方苟钉在那里,浑身僵直。
“不恃人之为吾善也,用其不得为非也[1]——听闻太子殿下昔时尤崇刑名法术之学,如何流落民间不过几年就抛诸脑后了?”
“你不能这样一概而论!”方苟察觉到身旁方枝儿被吓得缩脖子,情急之下仍不忘将她的双耳捂住。
“性者本始材朴,伪者文理隆盛。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2]。你如此非黑即白,岂不是矫枉过正?”
被驳了谢观澜也不恼,反而双手抱臂一派悠然,徐徐道:“我就事论事,何来一概而论?医者救死扶伤,非为骨血之亲[3];佣者力尽耕耘,非为忠心爱主。你说孙望春为何尽心伺候刺史夫人,刺史夫人又何为袖手旁观?所求不过一个利字,趋利避害者,谈何无辜?”
“不对……你这样不对。”方苟有些怔然,“你自始自终都以恶性不改断论,如此一来,举世混浊。那你的至亲至爱呢?难不成他们在你眼里也是唯利是图虚情假意之辈?”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4],如此虚有其表的东西要来何用。”
谢观澜轻笑一声。
“我以为你吃过一亏,能痛定思痛。不曾想重活一次,仍是如此天真。”
方苟终于偃旗息鼓,不再争辩下去。他呼了口气,缓和语气道:“是我错了,谢御史,我不该多嘴置喙,刺史夫人如何处置且持法按律吧,我信谢御史定是赏罚分明之人。只是望春实属无辜,恳求御史网开一面——”
谢观澜不置可否,凉凉看他。
方苟眼巴巴地恳切道:“御史大恩大德,方苟做牛做马无以为报!”
谢观澜垂下双手,笑哼了一声:“做什么都可以?”
“自然!”方苟登时眼睛一亮,“那您是……答应了?”
谢观澜淡淡道:“马向松仍待押京候审,判令未下,马府抄家不过是暂时之举,此后马府的奴仆会重新发卖易主。”
“所以我可以趁机买……将她带走是吗?”
谢观澜挑了挑眉:“你要为她赎身?”
“老孙头因我而死,我必要照料她一生。”方苟庆幸不已,“能够赎身真是太好了,孙老爷子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
谢观澜倏然眯眼,笑意顿冷:“李邈,你还真是……口蜜腹剑。”
“我?”方苟怔住了,无辜眨眼,“我没有!我一字一句全是肺腑之言,绝无半点虚情假意!谢御史的大恩大德,我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的!”
谢观澜闭了闭眼,脸色难看得如结冰霜。
方苟心中惶惶然,恐有变故,连忙狗腿道:“谢御史当下有何吩咐,尽管道来!”
“吃饭!”谢观澜冷冷地睨他,“午食未吃,不饿?”
方苟摸摸肚子,诚实道:“饿了。”
“那为何还在啰嗦?若是不想吃,便这辈子都不用吃了!”
说罢,谢观澜便再也不看他一眼,冷冷拂袖离去。
“他是不是不高兴?”方苟皱着眉头看谢观澜背影,问方枝儿。
方枝儿也紧皱眉头,颇不开心地嘟囔:“哥哥,凶!”
“是啊,他怎么又生气了?”方苟跟着嘟囔,纳闷极了,心念猛地一转恍然大悟,难不成——
难不成这谢御史有此古怪的癖好,竟喜欢别人对他恶言相向?!
方苟啧啧感叹,摇头晃脑地朝着谢观澜离开的方向走去。
午时早过,谢观澜派人去坊市买了午食回来。跑腿的是州府衙役,为讨好谢观澜,特意从渝州最好的食肆买来丰盛佳肴,摆在院子里石桌上,硬是将一桌铺得满满当当。
谢观澜从关鸿所在的客房出来时,便见方苟蹲在廊檐下,给坐在台阶上的方枝儿梳歪歪扭扭的小辫子,完了以后把小木梳揣回怀里,这才领着方枝儿和崔铭走向石桌。
方苟被叫到这里吃饭,却没想到竟是要和谢观澜一起,看着这满桌珍馐不禁傻了眼。
谢观澜径自坐下,其他三人罚站似地一动不动。
崔铭的肚子适时响起鼓声如雷,方苟窘迫地瞅了一眼嗷嗷待哺的两个娃娃,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得罪了,谢御史。”
方苟给方枝儿挽起袖口,正要动筷,却见这一桌菜只有他们四人吃,疑惑道:“为何不见归德将军?”
“归德将军心情欠佳,没有食欲。”
方苟明白关鸿因何而伤情,叹了一口气,将桌上一半的菜肴放进食盒,对崔铭道:“铭小子,你和枝儿且送这些饭菜去给归德将军,可以的话便与他一起吃吧。”
稚童相求,归德将军总不好拒绝。
崔铭与归德将军相处几天,已不再拘谨,闻言大大咧咧地接过食盒,牵着方枝儿去了。
如此庭院只剩谢观澜和方苟二人,谢观澜一声不吭地吃着,方苟以为他还在闹脾气,也不敢贸然说话。
石桌在桑树底下,和煦阳光零星洒落,黄鹂鸟轻啼,清风阵阵,竟有些春光大好的感觉。
放晴后几日,方苟不是疲于逃命便是身陷囹圄,如今乍一享受到这悠闲舒适,终可放松下来。
衙役买来的皆是渝州颇负盛名的本地菜,花椒喷香的炙兔,茱萸调味的蒸豚,酸笋提鲜的鱼羹,一份芝麻胡饼,还有酸辣的槐叶冷淘。
当下槐叶和竹笋正是鲜嫩时候,方苟颇为爱吃,吃了几口冷淘,察觉谢观澜只吃了几块兔肉,便给他舀了一碗冷淘,伴上酸笋。
“这酸笋好鲜嫩,御史快尝尝。”
谢观澜吃了一口,皱起眉头:“过于酸了。”
方苟又吃了一口酸笋:“是吗,我觉得还行。”
谢观澜转而又吃一口酸辣的冷淘,眉头更紧了:“怎么也这么酸。”
方苟只好给他夹蒸豚,乐呵呵地调侃:“看来谢御史不是个拈酸吃醋的人呢。”
谢观澜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偏头看他一眼,眼神莫名。片刻,他才道:“所以你是?”
方苟哈哈一笑:“是啊,我就是个醋坛子。谢御史高风亮节,让小人实在自惭形秽。是以多有得罪,还请御史大人不记小人过呀!”
谢观澜挑了挑眉,眉梢似是冰雪初融。
方苟又喟叹道:“今日跟你辩一场,虽然不敢苟同,但其实我还挺高兴的。我已经很久没跟谁这样聊过了。”
“各抒己见,本就是见仁见智。”
方苟无奈地笑了:“谢御史,你这叫固执己见,我行我素。”
谢观澜反唇相讥:“是你太爱说服别人。”
“好好好。”方苟连忙用哄方枝儿的语气道,“咱们和而不同,行吗?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都乖乖听着。”
谢观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头继续吃饭。
方苟也乐呵呵地吃起来。为了不浪费,方苟撑得肚皮溜圆,连站起来都痛苦得“哎哟”一声。
看着满桌残羹,他突然又想起灾粮一事,忙问:“粮食的事想好法子了吗?”
“渝州州府既已通告拨粮三万石,谁欠的,自然找谁要去。”谢观澜起身往外走。
嗯?
方苟狐疑地跟着他走到衙堂,离远看一眼,只见里面站了密密麻麻的人,皆锦衣玉带,非富则贵。
方苟懂了,原来是要找渝州豪绅讨回来。
衙堂重地,非谢观澜允许不可进入。谢观澜没有要他进去的意思,可方苟舍不得走,便远远地站在墙角里偷看热闹,打的就是谢观澜不会赶人的主意。
谢观澜向来寡言少语,对这些豪绅更是无甚耐性,一柱香过后,豪绅们便愁眉苦脸地回去了。
原来是谢观澜颁下政令两道:
一是重新清算渝州地主所属佃农数量,以人丁为本,地主需按名下佃农数量代缴粮食。
二是向渝州全城贷粮三万石,以一石三斗粮易一石粮,明年秋收清结。凡借贷者德才兼备,特授州府员外郎,赐冠带荣身,以示褒嘉。
如此恩威并施,渝州豪绅无敢不从。
“一石三斗粮易一石粮,三万石……也就是将近四万石,不知道明年秋收前能不能产出这么多的粮食来。”
“不能又如何。谁说,还给他们的就一定是新粮?”
方苟恍然大悟:“好一招偷龙转凤呀,如此便没有人能去追究义仓陈粮谢御史巡查失责一事了。可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豪绅们肯定要发难的。”
“与我何干,那时候便是新任渝州刺史的事了。”
“实在高明,实在潇洒!谢御史大才,实在令小人佩服!”方苟赞叹不已,使尽浑身解数拍马屁。
谢观澜置若罔闻,径自走了。
谢御史:没人比我更懂怎么搞钱和坑人,嗯哼。[摊手]
求评论 谢谢[让我康康]
[1]:《韩非子显学》
[2]:《荀子礼论》
[3]:改自《韩非子备内》
[4]:《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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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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