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队伍赶路,自然没有什么新鲜菜肴,只备了一些易存耐放的干粮与点心。
谢观澜一手拿了胡饼,另一手执卷,边吃边看。方苟闻着香气,翻找食盒,找出了一袋子未剥壳去衣的松子。
方苟惊喜地抬头:“谢御史可要吃松子?”
谢观澜惜字如金:“剥。”
方苟唯命是从,有样学样:“哦。”
他把一袋的松子搁在腿上,认真地开始剥了起来,剥好了便放在匣子里。谢观澜刚开始还偶尔拈几颗来吃,一阵子过后便再没动手,入神地看手里头的书。
清风徐徐,车帘翩然,不知谁的发丝淌在了谁的衣褶里,似是胶漆相融。
“吁——”
不知过了多久,驾车的护卫突然高呼一声,马车应声戛然而止。外面响起护卫奔走的动静,须臾过后,有护卫站在车窗旁道:“禀御史,前方官道被流石断木掩埋,行不通了。”
谢观澜探出马车察看,只见前方一侧山头滑坡,三四棵巨木压着泥石横压在道上,将路堵死了。
前些日子大雨如斯,山洪频发,泥石滑坡也是常有之事。
谢观澜微眯起眼,环顾四周。片刻过后,才开口:“还有其他路可走?”
护卫道:“后退一里,有一路可绕道而行,只是因此要多翻越几座山。”
谢观澜便下令:“别无他法,绕道罢。”
队伍便往回走一里地,从山脚出发沿路登山。山路崎岖,马车走得更慢了些,也更晃了些。
方苟怕匣子翻倒,便提醒谢观澜吃。
谢观澜瞥了一眼那剥好的松子:“……”
“这松子,很难剥?”
方苟哀叹道:“可不是,剥得我手指生疼。谢御史快吃,别白费了我的一番功夫。”
谢观澜无语地凝视那寥寥无几的松子仁,坑坑洼洼伤痕累累仿如遭了严刑拷打。顿了顿,他伸手拈来一颗松子,咔擦一声,便得了一枚白白润润的松子仁。
方苟瞠目结舌:“哎呀,谢御史真厉害,小小松子居然剥得如此好!”
方苟不眨眼地打量那枚剥得堪称完美的松子仁,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唾沫,两眼发光地瞧谢观澜:“再给我剥一个呗,我好好学着!”
谢观澜垂眸不置可否,又伸手拈来一颗松子捏在两指之中,微微使劲一捏,松子壳就碎成两半掉落,两指再一搓,松子衣便成片脱出。
方苟有样学样,搓了又搓,松子衣纹丝不动,手指倒是搓疼了。
谢观澜:“……”
方苟求贤若渴:“怎么做的?再给我瞧瞧。”
谢观澜又剥了一颗。
“哎呀,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就不行呢?”
谢观澜再剥。
……
一盏茶后,方苟手指都搓红了,无可奈何地把那颗搓得发热的松子剥了,仍是剥出一颗坑坑洼洼的松子仁,丢进去。
而此时,小小匣子已然装满了白白润润的松子仁。
方苟有些傻眼,瞧瞧那堆松子仁,又瞧瞧若无其事的谢观澜。愣了半晌,才终于赔笑着挤出一句话:“谢御史,快吃,快吃。”
谢观澜已经不想再碰那松子,觑他一眼,冷道:“你想吃就拿去。”
方苟道:“谢御史不吃了吗?”
谢观澜不再说话,径自继续看书。方苟讪讪地笑了笑,将匣子捧在怀里吃了起来。
夜幕将降,天黑以后再行山路过于危险,赈灾队伍行至半山腰,便要寻地方停歇一夜。
前去探路的士兵回报再往前走两里地便有一处山寺,寺外空地开阔能容下赈灾队伍的车马。
是以队伍加速前行,赶在天擦黑时到达山寺。借着昏暗的日光,只见这座山寺半隐于山林中,一半的屋墙遭山洪冲塌,徒留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山寺本就简陋,如今更遑论入室安身,士兵只能草草扎营以作休憩之用。
山寺的僧人听闻这是赈济泸州的队伍,监察御史也在其中,便急急前来跟谢观澜说了几句话,随后谢观澜与僧人一起进了庙里。
方苟刚下车,便见望春牵着满头漂亮花辫子的方枝儿走来。半日不见,方枝儿可想念方苟,顿时飞扑而来。
“枝儿乖,有没有听望春姐姐的话?”
方枝儿委屈地小声嘟囔:“枝儿好想哥哥。”
方苟“哎哟”一声,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哥哥给枝儿找好吃的去了。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方苟将食盒拎下来,里面是今天晌午吃剩的胡饼和粉果。方枝儿一见粉果便乐开了花,喜滋滋地吃了起来。
方苟又分与望春吃。
崔铭闻风而来,分走了胡饼,随后翻出一匣子,好奇打开一看,惊叫道:“这是什么?里面遭老鼠,松子全被啃啦!”
方苟:“……”
方苟搓着自己的老鼠手指,默默走开了。
没走多远,便见谢观澜去而复返,身后的庙里头传来一阵伤心欲绝的哭啼。
夜黑风高之下,深山野寺之中,如此哭啼实在瘆人。
方苟不禁问:“发生何事了?”
谢观澜淡声道:“无甚,一个将死的人罢了。”
方苟一路从泸州而来,历过人间炼狱,也看过尸横遍野,心中痛惜却也渐渐随遇而安。
但听得里面传来少年郎伤心欲绝的哭啼,方苟仍忍不住心生恻隐,往那边走去。
刚进庙门,便见一个僧人在佛像前结跏趺坐,呢喃诵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则趴在供桌上嚎啕大哭,而他跟前躺着一个身高八尺的削瘦青年,头上有伤,身躯颓靡蜷缩。
尽管形销骨立,可方苟还是一眼认出了躺着的这人——
竟然是魏琛!
方苟猛地冲过去探他脉息看他伤口。虽然脉息微弱尚存,可伤口溃烂流脓,身体高热且寒战不止,分明是疔疮走黄之症,如此下去撑不过天亮!
方苟惶然环顾,只见庙里脏乱残破,困厄得让人绝望。
堂堂宰辅之子,为什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少年绝望的哭声犹在耳边,方苟想起赈灾队伍有随行大夫,便冲出去要找大夫来看。
大夫刚在院外破陋的营帐里歇下,一人突然闯入将他揪了起来,二话不说便拖着他往庙里跑去。
大夫手忙脚乱,正要挣扎,却瞥见那谢御史站在边上旁观,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乖乖跟进了庙里。
只见佛像前的供桌上面躺了一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将死之人。
大夫顿时领会,赶忙查看此人的状况:“伤口溃烂身体高热,乃是疔疮走黄之症啊!不止如此,他的右腿胫骨还断了!”
少年连忙拉着大夫的手臂不愿松手,惶急道:“他是巡按的都水监丞,你快救他!快救救他啊!”
大夫大惊失色,看看那濒死之人,又看看那少年,一时惶恐不已。然容不得他继续失措,一旁的方苟攥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回了神。
“疔疮走黄之症须用大剂量的凉血解毒药,头上伤痈要以针引清脓血,快去!”
“是是是,我这就去准备黄连解毒汤和针器——”大夫登时冷静下来,忙不迭地点头,匆匆去了。
此间,方苟一边查看魏琛身上尚有没有其他伤,一边问那少年:“他这样子多久了?”
“七天了。”少年止不住地啜泣,努力将话说清,“一开始只是头上受伤低热不退,可寻常草药不得用,我也找不到其他药,伤口一直不得愈,昨日就发起了高热怎么也叫不醒……”
竟然熬过了七天!
方苟不禁胆战心惊,怜惜地看了一眼这熬得憔悴的清秀少年,不免柔声安抚:“没事了,别害怕,你叫什么名?”
“甘、甘蒙……”少年兀自啜泣,戚戚然地攥着方苟的手臂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乞求道:“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我家公子,不然、不然太师要怎么办呀呜呜呜呜……”
骤然听他提起太师,方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太师指的便是魏琛之父魏赋。
昔时举足轻重的内阁重臣,如今却变成了有职无权的太师吗?
方苟一时失神,手无意识地寻摸至魏琛无力蜷缩的手掌,握在手心,不禁黯然神伤。
这些年,他们都过得如何呢?
大夫先以针灸引出魏琛头上伤口的脓血,敷上解毒伤药,随后给魏琛灌下一大碗黄连解毒汤,在少年的期盼下叹息一声:“他气血瘀堵严重,能不能撑过今夜,且看他造化了。”
蛛网暗织的破落山寺中,低眉怜看世人的菩萨金身不再,仿若坠身俗世,亦同样深陷泥沼。
如何还能许世人一愿呢。
方苟闭了闭眼,转身往外走。然而甫一出门,便迎面撞上了站在寺门前的谢观澜。
方苟不欲他看见自己失态,撇过头欲要绕道而走。他如今忧心如捣,不想有所迁怒。
谢观澜却偏偏要揭他痛处:“我原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方苟猛地一顿,倏然转头去看他。咬牙忍了几瞬,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他可是随行巡按的都水监,是辅助你的属官!”
他还是当朝太师魏赋唯一的儿子!
方苟握紧的拳头有些颤抖,不禁咬牙后怕,如果他们没有绕道上山,如果他没有恻隐上前——
那魏琛便要惨死在这深山野寺中,埋魂幽石,委骨穷尘![1]
越想越焦灼,方苟痛心道:“你想没想过,若他死了,会是如何一番景象?魏太师他该如何自处?!”
“没有想清楚的人是你。”谢观澜深深地凝视着他,掷地有声。
“他已回天乏术,哪怕大夫竭尽全力也未必能起死回生。就算侥幸捡回一条命,谁能保证其能安然无恙全无后遗?泸州灾情之下粮食药物皆匮乏,我难道要顾此失彼耗费人力物力供养他?赈灾一路艰辛劳累,我难道还要遣人悉心照料于他?”
谢观澜垂眸,眼神顿时暗如深渊。他的声音仿若从黄泉之下飘来,叫人遍体生寒——
“他就这样死在这里,对他,对谁都好。”
方苟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如鲠在喉。他既因谢观澜的一番话而生怖,却又生恨,恨自己找不到任何能反驳他的话。
“那是一条人命啊!”
“区区一条人命。”谢观澜嘲讽地勾起嘴角,“倘若他不是都水监丞,大夫会如此尽力救治?倘若他不是魏太师的儿子,你会如此心急如焚?”
说到此处,他笑意更冷,嘲讽更盛:“莫不是他乡遇故人,让你得以燃起了东山再起之心?一如当年你依附谢家而活,如今你还想依附谁?里面的那位魏太师公子吗?”
他每说一个字,方苟的脸就白一分,捏紧拳头浑身发颤,牙关咬得死紧。
“可惜魏赋如今也成了庙堂傀儡,行将就木,谈何——”
“你闭嘴!!”
方苟的声音刚落,不远处的士兵们霎时惊掉了手里的胡饼,瞠目结舌地看向这边,抽气声一片。
谢观澜的瞳孔猛地一缩,也呆住了。
方苟红着双眼瞪他,不知是悲还是怒,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你说够了没有?于情,太傅为我恩师,我视魏琛为手足,于义,魏琛为赈灾救民以身犯险,我救他到底有什么不对?为何在你眼里就成了如此不堪的事?”
越说越气急,方苟箭步上前,仰头逼视着谢观澜冷笑连连:“我算是明白了,你这监察御史不是为了惩奸除恶而来,你就是为了治我来的!要杀要剐你趁早,我真是受够了!”
谢观澜的瞳孔晃了晃:“……”
“本来已经够烦心了,你还来惹我!”方苟愤怒之余又生出莫大的委屈,气喘吁吁地瞪着他,抽噎一声,“当什么监察御史,有你这样的监察御史,全天下的好官都被你冤死了!”
“说不出话来了是吧?”
谢观澜动了动嘴唇:“……”
“强词夺理自然是无话可说!”
方苟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他气得出了一身热汗,一边用手掌给自己扇凉,一边小声嘟囔:“真是活回去了,这气性竟然没收住……”
谢观澜:“……”
谢观澜回头,见山寺门外的一众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眉锋一横,目光凌厉地巡睃而过。
士兵赶紧或低头或躺下,只想装一装死,叫那黑心鬼放过自己。
方狗子:看似认怂,实则拿捏,把松子全都吃光光[害羞]
咱们琛琛登场啦。
方狗子:本太子不发威你当我病猫?咬死你!
谢观澜:他是在跟我撒娇?
[1]:《芜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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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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