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方苟因为发痒而发颤扭动的身体完全平静了下来,想来是谢观澜的血起了作用。
外面天色已暗,狄飞仍守在帐外,没有谢观澜的允许下无人敢进来,无灯的疫坊里黑暗死寂,只听得丝丝缕缕浮沉不稳的呼吸声。
“谢御史,有事要禀。”狄飞的声音突然从帐外传来。
谢观澜正欲起身,却见方苟被狄飞的声音惊醒,双眉拧起又松开,眼睑颤了颤,片刻后眼睛徐徐睁开一条缝,眼神惺忪地游移着。
谢观澜道:“还痒吗?”
方苟气若游丝道:“不痒了……可是没有力气……”
刚说完,额角就有一丝痒意,他迷蒙地用额角蹭了蹭,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却冰凉的东西,倏地一下,那东西便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谢观澜的声音:“睡吧。”
狄飞正守在帐门,见帐门掀开,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登时吓了一跳。
随即便见谢观澜掀开帐门的手,袍边竟染上了一片血迹,不禁失声道:“谢御史,您受伤了?”
谢观澜不应。
可答案已不言而喻。
狄飞再仔细看那袖边的血迹,已然干透,可见血已经止住了,不禁暗松一口气。要是让这谢御史在自己眼皮底下有什么闪失,他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见他不说话,谢观澜不耐地蹙起眉头:“何事?”
狄飞回过神来,忙道:“谢御史,石大夫说药已经熬好了,您看……”
谢观澜冷声道:“放着。”
狄飞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便也不多问,顺从地点头,又道:“还有一事,合江县、叙永县、古蔺县的县令都来了,一直求见谢御史您呢,谢御史您可要见?”
“不见。”
话是这么说,谢观澜却径直往外走去,狄飞连忙跟上。
疫坊里弥漫着酸臭腥味,一盏残灯摇晃着火舌,仿佛气若游丝的生机。
病人皆被捆起双手以防抓挠,他们大多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昏死过去,在睡梦中身体仍止不住地扭动乱蹭。
自从瘟黄之症有所缓解后,所有医工得以松一口气,再也禁不住多日的劳累,纷纷去歇息了。是以当下的疫坊没有医工照看,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溜了进来。
此人正是崔铭。
崔被关在另一间疫坊两天一直没有发病,今天终于让大夫放出来了。他实在忧心崔实又犟着不肯好好吃药治病,便忍不住偷溜进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当下无大夫药童看顾的疫坊,借着昏暗的灯火一一寻摸过去,终于找着了他爹崔实。
已经不成人样的崔实。
若不是还能听见那有气无力的鼾声,崔铭一定会以为这是具尸首。
崔铭的眼睛顿时就热了,喉咙溢出“唔”的一声,失力地跪在地上,哑着嗓子哭喊:“阿爹!”
崔实的意识一直浮沉着,说是醒着,却感受不到任何身体的知觉,说是睡着,崔铭那一声哭喊却能清晰得传到他的耳里,叫他心口猛地咯噔一下。
他怎么还在睡?!
崔实啐了自己一口。
他得赶紧到田里下秧去,等夏天得了收成有钱了,就能宰只鸡给翠娘好好补补,生养丰宝可让她受累了,还能准备好束脩送崔铭上学堂,免得他整天傻小子似的乱跑乱撞。
对,他得起来干活!
崔实努力地吸入一口气,感觉那口气从鼻子长驱直入他的体/内,唤醒了他的五脏六腑,仿若一个破碎的土捏人偶被拙劣地粘合起来,飘荡的魂魄得以寻到了落脚之处。
崔实终于睁开了眼,先入目的是疫坊帐顶,随即崔铭的脸蓦地闯了进来,激动地喊:“爹!”
倏然间,崔实回过神来,想起翠娘和丰宝都死了,田和屋也毁了,他自个儿也活不久了——
“你……”许久未开口的崔实极力张嘴,封死的咽喉撕裂般泛起血腥,“快走!”
崔铭一听这两字,火气腾地蹿上来,咬牙切齿地倔强道:“我不走!我就留在这儿看你治病,喂你喝药!”
崔实全身发抖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胸膛像一个破旧的老风箱在呼呼地残喘着,空洞的声音听起来可怖极了。
“求你……”
眼泪从眼眶里溢出,崔实死死地瞪着崔铭,心里呐喊着:“别留在这里!要死的话我一个人就够了!你给我好好活着!”
“我也求你了!”崔铭也哭喊着朝他磕头,又悲又怒地吼,“好好吃药治病好不好?阿爹,我和明珠还等着你带咱们回家啊!阿娘已经没了,要是你也不在,那我还怎么活啊!跟着一起死算了!”
崔实呜咽着摇头,急得面红耳赤。
“谁准你进来的?”
一把冷冽如霜的声音骤然响起,崔铭霎时脸色煞白地回头,果然看见谢观澜就站在疫坊门口,煞神似的。
“把他撵出去。”
谢观澜迈步走进疫坊,两个士兵随即从自他身后上前朝崔铭而来。
“放开我!你这天杀的狗官,净想着害咱们老百姓!老天爷会收了你的!”崔铭胡踹乱蹬地挣扎,还是被士兵揪住了,崔实惶急地呜呜直叫着朝崔铭爬去。
谢观澜冷眼看着,对崔铭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
正好赵大夫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进门,谢观澜突然眉心一动,将赵大夫叫了过来,让他将手里的药汤递到崔实跟前。
“这是大夫新配的药,欲以毒攻毒,如今正要寻人试药。喝下它,是死是活,就让天来替你作决定。若活下来,你便能救下所有染病的百姓,若你死了——”
谢观澜嘲弄地冷嗤一声:“不过是一条死不足惜的烂命罢了。如何,敢赌吗?”
只见那乌黑的药汤上竟然还浮着毒蝎和虫壳,可怖得很,崔铭吓得当即大叫:“阿爹别喝!你这个狗官,我先杀了你!”
崔实的瞳孔剧烈地摇晃起来,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突然发现寻死这么多回,却是第一次如此切身清晰地面朝死亡,感到的不是迫不及待,而是惶恐退缩。
喝下它!若活了,他就能救到大伙儿,若死了——
崔实悲戚地望了一眼崔铭,心中挣扎狠狠撕扯着他的身体,痛楚更甚于身体所受的病痛。
“喝,还是不喝?”
“别喝!!!呜——”士兵识相地堵住了崔铭的嘴。
崔实闭眼,颤声道:“我喝!”
赵大夫看了谢观澜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地将药喂进崔实的嘴里。
未等崔实喝完,谢观澜便拂袖而去。
将药喝得一干二净的崔实颓然地瘫软在草席上,仿佛已然彻底没了生的希望,正在平静地等死。
“阿爹!”崔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扑到崔实的身上哇哇大哭,毒药已经下肚,他爹是真的要死了。
一盏茶时间过去,崔铭仍哭得声嘶力竭,全然停不下来。赵大夫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拍崔铭的肩膀道:“孩子,孩子,你爹没死。”
崔铭泪眼朦胧地抬眼看他,仍止不住地抽噎,见状赵大夫叹息一声,怜惜道:“方才你爹喝的是乌头汤,只会让人麻木昏睡罢了,没毒!”
崔铭愕然低头一看,崔实的胸膛缓缓起伏着,鼻息微弱却不绝如缕。
自瘟疫爆发,狄飞便寸步不离地跟着谢观澜,见谢观澜拿那毒药汤吓唬崔实,心里不禁有些发虚。
依着崔铭那小子的脾性,若是真让他爹试药被毒死了还不得闹翻天了?这种小顽童惯会胡搅蛮缠,杀又杀不得,可烦人得紧哪!
他小心翼翼地在谢观澜身后探头探脑,意图从谢观澜的神情里探得一丝他的心思。
谢观澜冷冷一横眉:“有话就说。”
狄飞登时吓得咽了口唾沫,支吾道:“他不会真死了吧?”
两人正好路过方苟所在的疫坊,狄飞不禁惶然瞟了一眼,那方苟——
恰逢里面传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咳嗽声,谢观澜的脚步霎时顿住,狄飞没留神,险些一头撞上谢观澜的背。
狄飞吓得脸色煞白地跳开,正当他以为谢观澜要进去时,谢观澜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留在此处守着,如果他醒了就告诉我。”
话罢,狄飞还没回过神,便见谢观澜如鬼魅般虚影一晃,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狄飞意欲追上去,却连谢观澜往哪个方向去的也不知道,只好作罢。
将军让他低调潜伏在这赈灾队伍中见机行事,若有异动势必要保护好这谢御史,可现在看来,这谢御史哪需要人保护呢!
狄飞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乖乖回到疫坊前守着。听得那阵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他忍不住掀开帐幕一角看进去,便见方苟蜷缩在毡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半个脑袋,小小一团像只猫儿。
夜风沁凉,吹散了苦涩的药味,带来一阵温润的水汽,氤氲了月色。
狄飞不由得精神一振,严阵以待地守着帐门。
须臾后,帐内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动静,随即便是一阵剧烈嘶哑的咳嗽。狄飞当即掀帐冲了进去,只见方苟已不在榻上躺着,而是凌乱裹着衣衫,瘫坐在榻下咳得直不起腰。
“方公子!”狄飞冲过去将他扶起。
然而方苟却揪住他的衣角,将他扯到面前,难以平息的咳嗽让他气息紊乱,吁喘不已,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上不来,只能急得双眼泛红地紧盯着狄飞。
狄飞生怕他有哪处摔伤,连忙上下打量他,这时才看清方苟脸上那凌乱斑驳的血痕,嘴角噙着一点血,整个人活像话本里刚造了杀孽的艳鬼。
这只艳鬼身上还有一股异香。
狄飞莫名觉得这股香气有些熟悉,心里狂跳。
方苟却像捉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兀自扯着他不愿松手,艰难地将话一字一字挤出喉咙——
“把药给我。”
改文中
今天会晚点更新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求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