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营地中,士兵们手持烧着的艾草棒来回巡逻,浓烟弥漫,咫尺难辨。甘蒙携一身缭绕匆匆掀帐进来,艾烟呛得魏琛咳了两声。
未等平复,他便心急如焚地拉住甘蒙的手臂问:“疫坊那边情况如何了?”
“是个好消息!”甘蒙一脸喜色,“瘟黄之症已经有所缓解了,后半夜以来再无一人病亡!”
魏琛险些喜极而泣,双眼通红,深深吐纳几息才平复过来。
“那我再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甘蒙迫不及待,转身便走。
魏琛叮嘱:“切记要小心身体!”
甘蒙连连连头,刚掀开帐幕,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列士兵疾奔而去,带起一阵风撞散浓烟,留下甲叶相撞的铿锵声久久回荡。
甘蒙回头和魏琛相觑一眼过后,便立即夺门而去,使轻功追赶上去。
“诸位将军,请问发生何事了如此急切?”
为首的兵长认得甘蒙,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思及甘蒙乃都水监丞魏琛的亲随,终究还是泄了密:“我等正要前往疫坊听候差遣,谢御史他——他疑似患上了瘟黄之症啊!”
狄飞让人迅速搭起一顶小营帐,搬进一张铺了毡子的床塌,如此一间疫坊落成,随后方苟便被送了进去。
缘何还要单独辟出一间疫坊给方苟?
——因为谢观澜不肯走。
谢观澜亲自将方苟抱进疫坊,彼时坐在床边一脸泰然自若。若不是偶尔听得方苟因发热神昏而发出的低吟,所有人都会以为躺在他身侧的人只是一个睡得正沉的人而已。
狄飞守在外面,石大夫和赵大夫跟了进来,皆惴惴不安,只听得谢观澜淡声问:“皮疹是何时开始的?”
“昨夜子时刚过。”
“在此之前,吃了什么药?碰过什么东西?”
“所有医者不曾外带事物进疫坊,是以病人并没有碰过什么东西。昨日之前,病人服用的是麻杏石甘汤,昨日开始改服凉血解毒的清瘟饮。”
“拿来给我看。”
赵大夫连忙出去将药端过来,谢观澜一接过,二话不说便举碗到嘴边——
大夫们惊得猛抽一口冷气,当即上前阻止,却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喝下一口。
谢观澜的唇齿微动,几刻后便开口道:“连翘、黄芩、藿香、石菖蒲、滑石……还有茵陈。”
“是是是。”石大夫忙不迭地点头,方才明白过来谢御史在亲身试药,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同时苦叹这谢御史行事也太石破天惊了!
谢观澜盯着这碗药汤,微眯眼睛:“用以煎药的水哪里来的?”
两位大夫一惊,面面相觑。
赵大夫答:“我等怀疑地下井水也染了疫毒,便全用的是士兵从山顶水潭取来的泉水。因需求颇大,我们还特意找来一口大缸储水。”
谢观澜便让人从大缸提了一桶水过来。病人这两天以来入口的无非就是药,既然药材没问题,那便是水有问题了。
可两位大夫用试毒之物试过了,也亲身喝了,仍没有发现可疑。三人在小小疫坊里相对无言,大夫正焦头烂额地想着到底还有何不妥——
唯一的病患方苟幽幽醒转。
方苟确实染上了瘟黄,却并不像其他病人一样发起了疹子,而他们之间的差别只有一个,那便是方苟未来得及喝下一口药汤。
这也是谢观澜坚信药汤有异的缘故。
注意力落到方苟身上的两位大夫骤然醒悟过来,顿时惊叹不已。
“方公子你说病人中毒了,何出此言呢?我等一直未能发现任何有毒之物,实在惭愧啊。”
“对不住……”
方苟乏力地张嘴说完这三字后,喘了起来,仿佛咽喉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呼吸。谢观澜将他扶起,依傍在自己的怀里。
如此,方苟的呼吸果然顺畅了些。待吁喘平复下来,他朝两位大夫投以歉意一笑,徐徐道来:“是我说得不对,确切来说,他们不是中毒……”
大夫一时愣住,随即听得他说:“……而是中蛊了。”
大夫倏然色变!
他们久居江南,一生行岐黄之道,通晓医毒之理,唯独这诡谲的巫蛊祸术是半点不通,甚至是避之不及。
“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尚不能断言一定就是,须再验一验才能下定论。”
“要如何验呢?”赵大夫一脸恳切地作揖,“我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方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须臾,他将目光投向那碗清瘟饮,低声道:“……把药给我吧。”
两位大夫顿时大惊失色,赵大夫回过神来,忙道:“万万不可!如今只有公子知晓蛊毒,若是连公子也染病的话,那便真的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了!”
“若真是蛊,我有解蛊之法,只是须得亲身试解药。”
石大夫怯声道:“那其他病人……”
方苟斩钉截铁道:“必须,我亲试。”
“这……”两位大夫再也无言以对,默默垂下头。
“烦请二位大夫……先出去可好?”
大夫们连忙拱手作揖,退出了疫坊。
方苟仰起头看谢观澜,只见他垂着眼睑,神情冷漠,始终不言不语。
方苟小声道:“你为何生气?”
“我没有生气。”谢观澜睨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那你把药端给我。”
谢观澜仍睨着他,无动于衷。方苟还想说话,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他一手推开谢观澜,随即弯身伏在床榻上咳得浑身发颤,嗓子眼如同火烧似的灼痛着,捂住嘴巴的掌心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谢观澜站在床边,垂眸眼神幽沉地盯着方苟——
看他因趴伏而向前折的腰肢,笼在宽大的长衫中仍现出纤薄得有些锋利的腰线,随着咳嗽发颤不已,似一竿狂风肆虐中无助摇摆的修竹,又似一把嗡鸣着哭诉怨念的利剑。
若伸手一握,便能轻易地折断这风骨,又或是被不屈的怨念割得满手是血。
无论如何,总归让人跃跃欲试。
终于缓了些许的方苟回头,看见伫立在原地入了神的谢观澜,急道:“你快去呀!”
他的声音向来柔和清亮,此时却变得沙哑绵软,衬着泛红闪泪的眼眸,活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儿在有气无力地撒着泼。
谢观澜突然笑了一声。
方苟困惑不解地蹙眉,却见谢观澜终于动手将药汤端来。
方苟仍趴伏着喘吁连连,咬咬牙想要坐起来,不曾想费劲全身力气也动弹不得,连一只手也抬不了。
许是因为病体软弱,方苟顿时有种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委屈地瞪着前方喘了片刻,终归还是认命,抬眸斜视乜了一眼谢观澜,颇有些幽怨。
谢观澜又笑了一声。
方苟简直匪夷所思,以为自己如今丑态百出惹他嘲笑,便拧紧眉头怒道:“你笑什么!咳咳咳咳……”
床榻突然震动一下,谢观澜在床边坐下,一手将方苟揽了回来,一手将药汤递到他的嘴边,一点点喂入。
方苟强忍着咳嗽的冲动,一口气喝完,随后道:“离蛊虫发作……还有时间,你去木屋……把我收在竹簏里的……一个樟木箧子……拿过来。”
谢观澜起身出去,正好撞见一直站在疫坊前焦心得来回踱步的甘蒙,顿时嘴角一勾。
方苟昏昏然,强撑着不睡去,没想到片刻时间谢观澜去而复返,手上却空空如也。
“箧子呢?”
“我让人去拿了,等着便是。”
“屋里都是你的机密要件,怎能……”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方苟被噎了一下,悻悻不语。疫坊内只有一张简陋的床榻,眼见谢观澜毫无悬念地朝床榻走来,将要坐下,方苟赶紧用毡子裹住自己,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谢御史百务缠身……”他先礼后兵,毫不客气地赶人,“怎的还不走?”
谢观澜施施然道:“我不在此,你这副模样怕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知道是清瘟饮起了药效,还是蛊虫开始作动了,方苟觉得身体没那么乏力,神智清明了不少。
方苟继续幽怨地乜着他,顶嘴道:“你咒我。”
谢观澜反唇相讥:“是你自己找死。”
方苟兀自怨气满满地嘟囔:“这是你第十二次欺负我了!我记着呢……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这笔账的!”
谢观澜不认账:“十二次?何来这么多。”
“第一次,你在同乐食肆让人把我给逮了。”
“第二次,你巡视江堤时又把我逮了,还让我在马车后头跟着跑。”
“第三次,你趁我沐浴无还手之力时吓唬我。”
“第四次,我分明深陷水牢命悬一线,你却袖手旁观还趁机要挟……”
方苟如数家珍般说着,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仿佛谢观澜真是那横行霸道恃强凌弱的大恶人。
“……”
谢观澜默默听了片刻,终于冷声打断:“你记这些做什么。”
方苟眯眼,阴恻恻道:“我这人其实特别小心眼。”
“……”谢观澜破天荒地有些语塞,顿了半晌,才冷笑着嘲讽道:“你从前不是最心胸宽广深明大义的吗?如今这么爱记仇善谮言,倒是比我还适合当这个监察御史。”
“我心胸其实一点都不宽广,一点都不深明大义,我不装了!”方苟哼哼两声,扬了扬眉,“重活一世,我爱做什么做什么,自个儿快活最重要。”
谢观澜嗤之以鼻:“找我算账就能让你快活了?”
方苟一双澄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语气满是促狭的笑意:“是啊。”
毡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如今那毡子之下,定然露出了狡黠得跟小狐狸似的笑容。
谢观澜神情复杂地默了片刻,突然抬起手——
这时一把声音突然从帐外传来:“谢御史,我把您要的东西拿来了!方公子还好吧?我家公子十分担心他!”
谢观澜那刚伸到途中的手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
竟然是甘蒙,方苟一瞥谢观澜,有些讶然。谢观澜出去接了东西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四角嵌宝相纹金铜的木箧子,看着平平无奇。
方苟打开木箧子,只见里面装了两个磨损得有些模糊不清的铜板,还有一个锦囊。他打开锦囊,从里面倒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墨砚。
谢观澜凝眉,这是药墨?
随即果然听得方苟说:“让甘蒙将药墨拿给大夫磨成粉,仅取一分和重楼三两、鬼针草七两、僵蚕二两、全蝎二两一起煎服。”
谢观澜幽幽道:“这不像是解药。”
方苟暗叹果然瞒不住谢观澜,只好无奈道:“是毒,而这块药墨里面的是剧毒的草乌。所以我说,只能我亲身试药,若不是我所知的那个蛊毒——”
必死无疑。
方苟喉结滚了滚,咽下这令人悚然的四字。
谢观澜深深地看着他,看得方苟汗毛直立,垂眼不敢对视。半晌,谢观澜伸手拿走了那块药墨,转身往外走。
方苟顿时松了口气,这次谢观澜迟迟没有回来。半晌,他有些坐立不安地盯着帐门。
一丝麻意突然从腰后冒出,爬上脊背,方苟尚没反应过来,那阵麻意蓦地散入四肢百骸,让他猝然失力倒在了床上。
随即,针刺般的麻变成了烧灼似的痒!
“呃!”方苟呻吟一声,双手不受控制地疯狂挠抓起来,身体随着扭动翻滚。
他的身上果然起了一片片红疹,一挠,指甲便能沾上满满的血污,顿时又痛又痒。然而这种痒不是挠了就能平复,有种隔靴搔痒的无力感,越挠越痒,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似的,烤得皮下的蚂蚁四处奔走啃噬,钻心而去——
方苟面容扭曲地咬紧牙关,满脑子只想一头撞晕过去,可是他不能,他还在等那一碗药。
谢观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狼狈的方苟——他痛苦不堪地用脑袋磕着床榻,发疯似的挠抓着,衣衫半褪之下露出遍布全身的红疹和一道道血痕,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浴血其中。
方苟察觉到有人靠近,来不及看清,一个黑影便掠过眼前,随即一只手以不由抗拒的力道捏住了他的下颌,他被迫张大了嘴巴。
然而流入口中的不是药汤,而是温热的鲜血!
方苟瞪圆眼睛看着那凑到嘴边的手腕,用尽力气挣开了那只捏住他下巴的手。
“你在干什么?!”
砰地一声,方苟彻底失力地倒在榻上,气喘吁吁地红着眼瞪谢观澜,“我要的是药——”
话还没说完,他便“呜”地一声又翻滚起来,被痒意折磨得他四肢痉挛似的不停扭动磨蹭。
可越是痛痒难耐,他越是怨怼地瞪着谢观澜,咬牙切齿道:“不是你的血!”
“没有药。”
谢观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不可抗拒的语气道:“没有人敢煎这道药。现在只有我的血能派上用场,不管你想还是不想,都得喝。”
眼看着他又要将手伸过来,方苟努力扭头避开,可还是被谢观澜捏住下巴动弹不得,划开一道口子的手腕悬在上方,鲜血蜿蜒而下,滴答地流着。
方苟挣扎个不停,嘴上脸上满是鲜血,衬着他煞白如纸的脸色,整个人顿时化身勾魂摄魄的凄厉艳鬼。
直至谢观澜松开他,收回手腕,随意撕了一条布草草将伤口包扎好,方苟仍是失了魂似的瞪着他。
身体的痒意果真有所缓解,却不是全然无感觉。方苟抬手将脸上的血擦干净,咬紧牙关忍住去挠的冲动,只觉得鼻腔酸涩得厉害。
热泪盈眶,他倔强地拧过头不看谢观澜,声音发着颤:“把、把我捆起来就行,你快去上药!”
谢观澜迟迟没有动静。
气氛僵持,陷入了一片阒寂。
须臾,床榻突然震了震,方苟蓦地转头看他,泪水模糊了视线,隐约只能看见那一身银衫,如皎皎明月。他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谢观澜的神情,却只能看见他上了床,银衫解落,铺泻在榻上。
谢观澜的声音冒着砭骨的寒意,如同一汪冷泉淌进方苟的耳里。
他说:“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很讨厌你对别人卑躬屈膝,又或是对别人体贴入微。”
雪白的内衫也被脱下,随手丢开。
“但我更讨厌看见你受伤,哪怕只是留那么一点血,我看了也想杀人。”
再一挥手,方苟身上的衣服咔嚓一声撕裂开来,三两下便被剥了个干净。
谢观澜将浑身赤/裸的方苟侧身揽进怀里,一双铁臂从他的腰间环绕而过,把方苟的双手桎梏在双臂之内无处可逃,随后腿微微撑起,屈膝压住方苟的双腿。
如此方苟再也无法抓挠乱蹭,只能在他的桎梏里发着颤扭动。
莫名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方苟哽咽着说:“我、我才没有!”
奇怪的是,谢观澜浑身沁凉,肌肤相贴之处,凉意竟蔓延了过来,让方苟仅存的些许痒意也化作乌有。
比起捆起来苦熬,这确实要来得舒服多了。
方苟不受控制地把每一寸发痒的肌肤贴上去。
更奇怪的是,谢观澜的肌肤分明如冰似玉,喷洒在他耳边的气息却烫得他一哆嗦。虽然他的耳朵不痒,却也忍不住用耳朵去蹭谢观澜的颈窝。
倏然间,谢观澜搂着他的双臂猛地一收,紧得似乎要将方苟整个人碾进他的身体里,然后他透着阴森狠戾的声音传至耳畔——
“有时我真想把你手脚都折了,这样你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方苟几乎是无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喃喃道:“我哪儿也不去……”
心里忍不住补了一句,他这副鬼样子,还能去哪。
随后双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方苟:拒绝搞艾斯恩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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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试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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