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未未几乎一夜未眠。
窗外的雨声和内心不断回响的“404”错误代码，交织成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她时而梦见奶奶失望的眼神，时而梦见自己站在空无一物的答辩台上，面对着教授们冰冷的质询。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宿舍时，她是被林语涵从床上强行拖起来的。
“快，换衣服，洗脸！”林语涵的语气不容置喙，她已经穿戴整齐，化好了精致的淡妆，手里还提着两个热气腾騰的包子。
苏未未的眼神依旧空洞，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发条的玩偶。“去哪儿？”她的声音沙哑。
“信息技术大楼，”林语涵将一杯温水塞进她手里，“我已经帮你约好了，陆神今天上午正好有空。”
“约好了？”苏未未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你怎么……”
“我自有我的办法，”林语涵不给她任何退缩的机会，将一件干净的连衣裙丢在她身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带上你的电脑，把你那个‘宝贝’的所有资料都装进脑子里，然后跟我走。记住，你不是去求人，你是去进行一场技术交流。”
“技术交流”这四个字，像一剂微弱的镇定剂，稍稍抚平了苏未未内心的恐慌。但当她真正抱着自己那台沉重的笔记本电脑，跟在林语涵身后，踏入信息技术大楼C座时，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便瞬间土崩瓦解。
这里是A大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空气中没有书卷的沉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着咖啡因、臭氧和速食泡面味的独特气息。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听不到任何喧哗，只有从一间间半开着门的实验室里传出的、此起彼伏的机械键盘敲击声，像无数只不知疲倦的电子啄木鸟。
这里是逻辑与代码的圣殿，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眼神都透露出一种高度专注后的疲惫与犀利。苏未未觉得自己像一个误入精密机房的古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格格不入。
她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三楼的“代码蜂巢”——计算机系24小时开放的公共实验室。
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一股由服务器热量和中央空调冷风混合而成的气流扑面而来。巨大的开放空间里，上百台高性能电脑整齐排列，无数个屏幕上正滚动着瀑布般的数据流。几乎每个座位上都有人，他们或戴着耳机，或紧锁眉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二进制世界里，对外界的闯入者视若无睹。
苏未未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地抓紧了林语涵的衣角。
林语涵却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目光迅速扫过全场，很快便锁定在了最角落的一个位置。
那里，坐着一个男生。
他被三块巨大的显示器包围着，屏幕上的代码密集得令人眼花缭乱。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衫，身形挺拔，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中央的一行算法上，修长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精密的推演。
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气场，将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陆……陆神？”林语涵试探着，小声喊了一句。
男生没有任何反应。
林语涵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并用上了昨晚准备好的“咒语”：“陆同学，打扰一下。我们想请教一个关于‘非线性数据结构在传统艺术图案中的应用’的问题。”
这句话像一个精准的关键词，成功触发了程序。
男生的手指停下了动作。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了她们身上。
苏未未在那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冷静、深邃，像两口古井，不起丝毫波澜。他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甚至没有任何情绪。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你，却仿佛能穿透你的皮囊，直接看到你大脑里最底层的逻辑回路。
“说。”他吐出一个字，简洁，高效，不带任何多余的音节。
林语涵立刻将苏未未推到身前，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苏未未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所有的勇气都在与那双眼睛对视的刹那，被击得粉碎。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我……我的……那个……”
陆哲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这种低效的、充满冗余信息的沟通方式，显然已经触及了他忍耐的边界。他的目光在苏未未怀中抱着的、贴着艺术系贴纸的笔记本电脑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失去了全部兴趣。
“学生项目？”他下了结论，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终结意味，“去找助教。”
说完，他便准备转回头去，继续他那场中断的推演。
“不是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冲破了苏未未所有的胆怯和恐惧。她几乎是吼出了这三个字。
陆哲远转头的动作停住了。
苏未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不再试图用贫乏的语言去解释，而是用颤抖的手，快步上前，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放在陆哲远面前那片唯一空着的桌面上，然后，掀开了屏幕。
她没有去展示那个刺眼的“404”错误，也没有去解释那个复杂的系统架构。
她只是调出了几张在数据损坏前，侥幸缓存在本地图片文件夹里的渲染图碎片。
那是一些残缺的、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画面。一片凤凰的翎羽，由数十种色阶的蓝色丝线构成，在模拟光下流转着锦缎般的光泽；一朵牡丹的花瓣，用最精妙的“虚实针”绣法，呈现出薄如蝉翼的通透质感；一只蝴蝶的翅膀，上面的鳞粉在放大到极致后，依旧能看清每一根丝线的走向和捻度。
“这不是学生项目，”苏未未的声音依旧在抖，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坚定，“我把苏绣的一百零八种针法，全部拆解成了参数化模型。每一根丝线的劈丝、捻度、色号、光泽度，都是一个变量。针脚的长度、角度、密度，构成了一个矢量场。一幅绣品，就是一个由数百万个这样的矢量构成的、极其复杂的非线性数据结构……”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将自己四年来的研究成果，用一种近乎倾泻的方式，展现在这个陌生人面前。
实验室里依旧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但苏未未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和她那破碎的、却依旧骄傲的艺术。
陆哲远沉默地看着屏幕。
他的目光，第一次从苏未未的脸上，移到了她的作品上。
起初，他的眼神依旧是审视的，带着一种研究者惯有的挑剔。但渐渐地，他的眉头越锁越紧，眼神也变得越来越专注。他不再看那些绚烂的色彩，而是仿佛透过了屏幕，看到了底下那庞大而复杂的、充满了“不可优化变量”的数据海洋。
他看到了艺术感性外壳下，那个冰冷、严谨、充满了数学之美的逻辑骨架。
许久，他终于抬起头，重新看向苏未未。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不是欣赏，也不是赞叹，而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纯粹的学术兴趣。
“你的底层保护脚本，触发了存储阵列的物理扇区锁定，常规的数据恢复手段没用。”他一开口，便直接指出了问题的核心，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
苏未未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可以帮你，”陆哲远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苏未未，她几乎要跳起来。然而，陆哲远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但有一个条件。”
他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在评估一笔交易的价值。
“作为交换，你的整个苏绣数据库，包括所有的原始扫描件、针法模型和标注数据，我要一份完整的、无加密的副本。我的人工智能图案识别模型，需要它。”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苏未未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设想过无数种被拒绝的场景，甚至想过会被无情地嘲讽。但她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这不是帮助，不是技术交流，甚至不是施舍。
这是一场**裸的、冰冷的、非等价的交换。
用她耗尽四年心血、承载着家族荣耀与个人梦想的“艺术”，去换取一个修复代码的机会，并最终沦为他某个实验项目中，一行冰冷的“data”。
她该答应吗？
陆哲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倒映着她苍白而挣扎的脸。他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决定着她整个大学生涯，甚至未来道路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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