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代码蜂巢”那冰冷的空气中凝固了。
苏未未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在追问：值得吗？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那里依旧残留着凤凰翎羽的绚烂色彩。那是她用四年青春，一点点从故纸堆和丝线里“翻译”出来的诗意。而现在，有人要用一个冷冰冰的“副本”，将这首诗变成他算法模型里的一组实验数据。
林语涵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肘。那力道不大，却像一个清醒的信号，将苏未未从情感的漩涡中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现实是，没有这份数据，就没有毕业设计。没有毕业设计，就没有学位证书。没有学位证书，她将一无所有地面对奶奶那双审视的眼睛。
骄傲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苏未未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她抬起头，迎向陆哲远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好。”
这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陆哲远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程序确认。他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出一个二维码。
“你的管理员权限。”他言简意赅。
苏未未机械地照做，用自己的电脑扫描了他的二维码，授予了他访问服务器后台的最高权限。整个过程迅速、高效，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交流，像两台机器在进行数据交换。
“今晚八点，你的档案馆。”陆哲远拔下自己的U盘，站起身，“把服务器的物理硬盘准备好。”
说完，他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戴上耳机，重新沉浸入那片由0和1构成的海洋。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苏未未命运的交易，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段被意外中断的代码，现在，程序将继续运行。
林语涵拉着失魂落魄的苏未未走出了信息技术大楼。直到温热的阳光洒在身上，苏未未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未未，你别难过，”林语涵安慰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毕设通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未未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的电脑。她知道，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晚上七点五十分，数字遗产档案馆。
苏未未已经提前打开了所有照明，让这个平日里略显幽暗的地下室显得明亮一些。她按照陆哲远的要求，将服务器机箱的侧板拆开，露出了里面整齐排列的硬盘阵列。每一块硬盘上，都贴着她亲手写的标签，标记着不同朝代、不同绣种的数据分区。
它们像她精心呵护的孩子，而今晚，她要亲手将它们交给一个陌生人进行一场“开颅手术”。
八点整，分秒不差，档案馆的门被推开。
陆哲远走了进来。他换下了一身黑色的连帽衫，穿着一件干净的白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不像个程序员，倒像个准备去上晚自习的学生。
但他将背包放在工作台上，拉开拉链时，露出的东西却让苏未未吃了一惊。
那里面没有书本，没有电脑，而是一个个用防静电袋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精密工具：各种型号的螺丝刀、硬盘读取器、数据线、甚至还有一个便携的示波器。他不像来修复数据的，倒像个准备拆解精密仪器的工程师。
“你好。”苏未未紧张地打了个招呼。
陆哲远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走到服务器前，没有多余的废话，戴上一双防静电手套，便开始动手拆卸硬盘。他的动作精准、沉稳，每一颗螺丝的旋拧，每一根线缆的拔插，都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从容与自信。
苏未未站在一旁，想帮忙，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家属。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鼓起勇气，指着工作台上的一小块苏绣实物样本，试图解释：“那个……我数据库里的数据，不仅仅是图像。比如这块‘乱针绣’，它的特点是‘乱’，但这种‘乱’是有规律的，我把它定义成一种‘随机过程中的美学熵减’，用来表现……气韵。”
她希望他能明白，他即将面对的，不只是一堆冰冷的数据，而是一种有生命、有情感的艺术。
陆哲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那块绣品，又看了一眼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
“‘气韵’？”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在解析一个从未见过的函数，“你的意思是，针脚矢量场在特定区域内表现出的非周期性连续，并且其分布的离散度符合某个特定的概率模型？”
苏未未张了张嘴，彻底愣住了。
她引以为傲的、充满东方哲学思辨的“气韵”，在他口中，变成了一串她半懂不懂的数学术语。
这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她挫败地闭上了嘴，而陆哲远似乎也认为这次“技术交流”已经结束，便不再追问，继续专注于手上的工作。
很快，四块硬盘被完整地拆卸下来。陆哲远将它们一一连接到自己带来的一个外形奇特的硬盘盒上，再通过一根粗壮的数据线，接入他那台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性能怪兽的笔记本电脑。
当他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时，苏未未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
没有图形界面，没有熟悉的图标。整个屏幕，是一片纯黑的底色，上面只有一行绿色的光标在静静闪烁。
陆哲远的手指放在了键盘上。
然后，整个档案馆里，便只剩下了一种声音。
“嗒、嗒、嗒嗒嗒……”
那是一种清脆、富有节奏、带着奇特韵律的键盘敲击声。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屏幕上，一行行苏未未完全看不懂的十六进制代码和底层指令，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他没有借助任何现成的软件，而是在用最原始、最底层的语言，直接与硬盘的存储芯片对话。
苏未未呆呆地看着。
起初，她满心都是焦虑和不安。但渐渐地，她被眼前这一幕深深吸引了。
她看到了一种极致的专注。陆哲远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那一方小小的屏幕和键盘之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地追踪着飞速滚动的数据流，不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异常。他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能懂的、激烈的脑内战争。
在这一刻，苏未未忽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联想。
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当奶奶坐在绣绷前，手持一枚小小的绣花针时，也是这样。她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锦缎和手中的丝线，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虚无。那种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物我两忘的境界，苏未未曾经以为，那是属于艺术家的专利。
可现在，她在一个程序员的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一种属于创造者的、纯粹而耀眼的光芒。
原来，无论是用丝线在锦缎上穿梭，还是用代码在数据底层游走，当一个人将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倾注于一件事时，那种专注本身，就是一种动人的美。
时间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时钟的指针悄然滑过午夜十二点时，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瞬间恢复了寂静。
苏未未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陆哲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他转过头，看向苏未未，声音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带着一丝沙哑。
“主索引区重建完毕，数据可以访问了。”
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涌来，苏未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真的吗？太……太谢谢你了！我……”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哲远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但是，”他转过电脑屏幕，让她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内容，“你的底层架构，有一个根本性的缺陷。”
屏幕上，不再是那些天书般的十六进制代码，而是她自己编写的一段核心程序。陆哲远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其中一处。
“这里。你在处理高光丝线色彩渲染时，用了一个递归循环来模拟光线的漫反射。这个算法模型本身就很粗糙，而且每一次递归都会产生累积的浮点数精度误差。当数据量超过某个阈值时，色彩溢出是必然的结果。”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嘲讽或炫耀，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它……不合逻辑。”
最后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精准地敲在了苏未未最脆弱的神经上。
刚刚失而复得的喜悦，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刻的、从根源上被否定的挫败感。
他修复了她的世界，然后，又轻而易举地指出了她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荒谬。
苏未未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段被他指出的代码，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清脆的键盘声，和那句冰冷的评判。她该如何面对这个，比数据丢失更让她绝望的、新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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