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茵瓶是以琴声为襁褓包裹着长大的。对她来说,“钢琴”这回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地发生。作为钢琴老师林蔓园唯一的小孩,她也很自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从有记忆开始,茵瓶就知道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从早到晚,一茬茬的哥哥或姐姐会当着妈妈的面摆弄那架巨大的机械,叮叮咚咚,来了又走。茵瓶在阿姨喂饭的时候听莫扎特、睡午觉的时候听勃拉姆斯、蹬着学步车走路的时候听小狗圆舞曲,等回过神来,自己也已经将双手安放在这巨物的黑白色的轨道上运作了。
三岁开蒙时,茵瓶原本没有把五线谱这回事放在眼里,比起数格子,她更愿意靠耳朵去模仿;比起弹琴,茵瓶往琴房里跑时更爱找妈妈撒娇。也许是为了让她保持安静,妈妈总会把上课的谱子拿一份给她,美其名曰“助教”——因此,琴房里总能看到一个留着娃娃头的小孩,手拿乐谱,坐在一旁观摩上课。
久而久之,茵瓶发现自己掌握了一种光是用眼睛就能听见音乐的技能。她开始在观摩课堂以外,也不停地用眼睛去推理各种钢琴作品,然后靠耳朵证明。一开始她玩得很开心,这使得研读乐谱变成一项有趣的修行:音符的排列组合会描出怎么样不同的音响色彩,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人手里也会被塑造成不一样的形状。
当然,不管是谁的演奏,都不如妈妈的好:妈妈的演奏流光溢彩,像童话仙境中的池水。
不过嘛,毕竟其他的对比对象都是些中学生,也不能太苛刻就是了。
妈妈的很多学生总是来了又走,短则几个月,甚至只来过一两次就再没出现的也有。听大人说是因为要做什么“烤鞋”的关系,后来她才知道其实是“考学”——总之,这些哥哥姐姐总是过段时间就在家里见不上了。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她叫伊茉,也是妈妈的学生之一,但又比一般的学生关系更近些。她家就在小区的另一头,两家的妈妈常常会一起约着喝个下午茶。伊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家里上课的,茵瓶已经不太记得了,总之自有记忆以来,她就在那里,而且一直都在那里,雷打不动地每逢周末就上来一趟。
除此之外,伊茉的能力也确实跟妈妈的其他学生不太一样,即便是茵瓶这样的小孩在书房里看书时,光凭着耳朵也能够分辨,同样一首曲子,什么时候是伊茉弹的,什么时候不是。伊茉的演奏里,藏着一种让茵瓶在乐谱里想象不出来的东西,和妈妈的演奏比起来,相似又不相似。可能正因如此,别人会指着伊茉说“这是蔓蔓老师的亲学生”,就像说茵瓶是“蔓园的亲女儿”一样的口吻。
这一点让茵瓶非常不甘心。
茵瓶总觉得,跟妈妈最像的应该是她的亲生女儿才对,不管是长相还是别的什么方面,尤其是弹琴。茵瓶以一个好小孩的思想朴素地认为:自己的演奏应当要像妈妈一样好,林蔓园的亲女儿不能输给任何人。而伊茉毫无知觉地横插一脚,成了茵瓶的眼中钉。
有时候茵瓶会想,会不会其实伊茉才是林蔓园的女儿。
有一次妈妈带着她们两个出门,被邻居打趣说“带两个女儿出来玩噢”,妈妈爽朗笑着回应:
“是啊,一个女有编制的,一个女没有编制的。”
伊茉就像是这个家庭的编外成员。那一路上,茵瓶都只想着“自己可能不是妈妈唯一的女儿”这回事,想到伤心处她还哭了起来。结果妈妈听了以后大笑着搂住她,在妈妈怀里茵瓶隔着泪眼,看到伊茉摆出一张臭脸说:“我才不要!”
看来伊茉完全没有要跟自己竞争女儿编制的意思。这也很说得通,毕竟伊茉自己家里也有妈妈,不必过来抢的。
但茵瓶也大概知道,伊茉母女俩的关系跟自己家里不一样。印象里,伊茉在她妈妈面前只会板着面孔撇着嘴,一副倔强至死的样子;但伊茉对她的老师——茵瓶的妈妈——倒是很愿意露出柔软的一面,茵瓶以前看到过,有一回伊茉上课时靠在妈妈怀里抽抽嗒嗒地哭;妈妈也不排斥伊茉的这份依赖,会拍拍她的背,拿纸巾给她擦眼泪。
茵瓶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个姐姐是个爱哭鬼。上次伊茉在练琴,茵瓶不过是给她指出来了有个地方跟谱子上不一样——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懂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伊茉非但不改正,还要反驳。
“谱子上不是这样写的,我妈妈说不可以这样的。”
“少管我。”
“你就是弹错了。”
“老师说了可以!”
“不可以!”
两个人谁也不服谁,你一句我一句,茵瓶本想找到那本巴赫曲集来证明自己的权威,但她没想到一抬头,竟然看到对方一气之下哭鼻子了。豆大的泪珠忽然从湿漉漉的睫毛之间掉下来,伊茉抬手用手臂挡住;茵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探头凑过去看,结果被推开了。
茵瓶在外并不是一个好斗的小孩,惹哭别人的场面对五岁的她来说是生平头一遭,更别说对方还是一个年长她八岁的初中生,她一下子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妈妈进来看到这样一塌糊涂的场面哭笑不得,拉着茵瓶到一旁,突然开始用德语跟茵瓶说话,半私下地教育她不可以这样,总而言之茵瓶得先道歉。
虽然没觉得自己哪里理亏,但是茵瓶还是非常老实地扭头看着伊茉说:
“Entschuldigung.”
“你这样说人家哪里听得懂啊,”妈妈突然间又改回了中文,笑着扳过茵瓶的肩膀让她面对着伊茉,“来,要跟茉茉姐姐说普通话。”
真麻烦,这么大的人了,连德国话都不会听。
“对不起。”
道歉以后,妈妈就把茵瓶赶到房间外面去了。隔着门,茵瓶听到妈妈说了一句:“好啦,她才上幼儿园,你跟她置什么气呀?”
哼!就算是幼儿园小孩,也有自己要维护的真理。
在茵瓶即将上小学的暑假,有一天伊茉的妈妈上家里来,急急跟妈妈说了一通什么“都初三啦”、“成绩下滑”、“争分夺秒”的言论;当天晚上不知何故,伊茉就丧着脑袋背着书包,上她们家里住了——茵瓶还记得伊茉来之前,妈妈把自己抱在腿上,征求意见:“这段时间让茉茉姐姐睡你的房间可以吗?”茵瓶一边把玩着她锁骨上的吊坠,一边闻着妈妈身上香香的味道,迷迷糊糊地答应下来了:“好吧。”
没办法,作为妈妈的乖小孩,她一向都是那么好说话的。
在成为室友的头一个晚上,伊茉在床上拿着书背英文单词,茵瓶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到伊茉的长相,灯光下,她有着跟自己不同的偏黄偏浅的发色,还有透明的棕色的瞳孔,这简直就像——
“你是外国人吗?”茵瓶问道。
伊茉反问她:“你看我像吗?”
“……不像。”
伊茉转回去继续背单词。茵瓶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去,在床中间用手揪出一道细细的战壕,说这是三八线,床铺一人一半,谁都不能过界。
茵瓶觉得这样安排挺公平的,而且这本来是自己的床,是自己非常慷慨收留她来住,没想到伊茉却得寸进尺,说:“那不公平欸,我这么大你这么小,凭什么一人一半?”
看着对方理所当然的脸,茵瓶有点生气:“本来就是一人一半的!”
“你看,三八线嘛,就应该是一个三,一个八,”伊茉笑嘻嘻地说,“那当然是小孩三,大人八咯!”
这算什么道理?三加八甚至都不等于十——茵瓶知道她这话肯定不对,但是又不懂得该如何反驳。她看着伊茉得意洋洋的表情,想了半天,说道:
“……你又不是大人。”
伊茉丢开书,大笑着倒在枕头上。
小时候的茵瓶——当然现年六岁的她指的是更小一点的时候——曾经很老实地一口一个跟着妈妈叫“茉茉姐姐”。后来更熟一点,两个人吵架多了,就连名带姓地叫她伊茉。至于为什么吵架,也是因为伊茉实在不是个很会疼人的姐姐,她还挺坏心眼的:其他哥哥姐姐会像妈妈一样亲昵地叫她“茵茵”,或者“茵瓶”,而伊茉非要管她叫“瓶子”。茵瓶一开始很生气她这么叫,还质问过妈妈干嘛要给自己起这么怪的字;妈妈说是爸爸取的,问爸爸去,可这就得打远洋电话到德国去,茵瓶想想便算了。而“小瓶子”这个称呼,伊茉见她越是生气反而逗得越是来劲,怎么也不改口,后来茵瓶也懒得搭理她,于是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叫下来了。
作为报复,茵瓶也开始直接称呼对方的大名。然后伊茉的兴趣又转移了,常常想方设法让茵瓶叫一声“姐姐”,比如——
“小瓶子,叫一声姐姐我就给你买冰棍儿吃!”
“那你要给我买两根。”便利店里,茵瓶抬起头直视对方狡黠的笑,堂堂正正伸出两根手指,“这里有两个字,一个字一根。”
她知道伊茉就想看自己生气,不是真想听,所以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像赌气一般,茵瓶也不管伊茉答没答应,手拿一支,又拆了一支叼在嘴里。
“谢谢姐姐。”
“……真是没劲透了你。”
对茵瓶来说,伊茉太幼稚了,一点也不像个大姐姐,倒像是个有趣的玩伴;也是让她对钢琴懊恼让她不甘心地疯狂练习的对手;也是和她争夺妈妈宠爱的假想敌。
成为小学生后,林茵瓶已经注意到自己的演奏跟伊茉和妈妈弹得有差距这回事了。她暗暗较劲儿,强硬地向妈妈要了一份像伊茉弹的那种,像风像海像雾像光一样的曲子。妈妈虽然顺着她的意给她选择了一首,但还是皱着眉头叮嘱:
“别太为难自己噢!”
这之后,茵瓶确实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去研究,在她终于辛辛苦苦把这曲子的大概两个乐句规模练成那天,当着伊茉的面,她弹给妈妈听。“很棒啊!”茵瓶得到了妈妈笑盈盈的评价。但当茵瓶离开琴房把门带上的同时,伊茉的演奏响起。
完全不一样。妈妈骗人。
茵瓶听得出来,自己的演奏跟伊茉的完全不是同一回事——画画课上,茵瓶画了家里名叫花花的那只小猫,老师也表扬说像得不得了:“很棒”,茵瓶回家拿着自己的画和花花对比,画上的猫和眼前的花花都有同样颜色的花纹和尖尖的耳朵,但就是不一样——明明谱子上的一套套排列组合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不一样。
总之那天茵瓶气得把自己关在琴房里躲了一整个下午,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她自己听得出来。
茵瓶二年级开学前的暑假,那天伊茉很平常地到家里来,可从琴房里听到的不是琴声,而是有人在窸窸窣窣说什么话。茵瓶偷偷开了条门缝观察:伊茉坐在钢琴前面,妈妈坐在旁边,问她是怎么打算的;伊茉闷闷地说了什么,茵瓶没听清。最后妈妈对她说:
“能在高中开学前定下来也不算太晚,我可以帮你跟那个老师问问看,你当然应该去试一试。”
伊茉向妈妈道了谢,直到走之前,茵瓶都没有机会亲口问她一句:到底怎么了。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茵瓶心口酝酿:伊茉要到别的地方去上课,而且以后不来了;更让人生气的是,妈妈还主动把她推去别人那里。茵瓶抓住妈妈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妈妈解释了一番,她也只听懂了似乎是“现在弹琴找不到热情”的意思。
但热情又是什么意思?
那之后的一周内,茵瓶都在忐忑地等待周末到来——如果伊茉这周不来,那就很有可能从现在开始,不会每个星期都来家里了。茵瓶不喜欢这样的变动,分离会给她带来恐慌。好在,周六的上午,茵瓶听到门铃的声音从床上蹿出来开门,正是伊茉,她照例背着书包登门拜访。
茵瓶很开心。
“干嘛呀?”伊茉可能被茵瓶反常的迎接吓到了,有点别扭。
妈妈走出来笑说:“她以为你再也不上来了,担心得很嘞。”
伊茉听了倒还挺高兴的,伸出大手薅了一把茵瓶的头发。
这天,在房间里的茵瓶听到伊茉的琴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同时她也有点迷茫,如果像伊茉那样都不算有热情,那自己的钢琴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用自己积累了整整七年的人生经历去解读这件事,什么是“热情”?是冒着气的热汤、是暑假里的太阳、是狂跑之后心脏跳动,但不会是弹琴;钢琴的热情又是什么呢?要像发烧那样吗?会觉得既冷又热吗?像全身被抽干了气力一样吗?像胸口里烧着一团火,每呼一口气都像肺管子里在烟熏火燎吗?
在暑假的最后几天,妈妈问茵瓶要不要去看伊茉的演出,茵瓶说好。这次演出跟以往妈妈带她听的音乐会不同,场地更小,氛围也更随意一些。当茵瓶走进这个小型的沙龙厅,看到中央上摆放着的乐器时,她下意识只以为是什么室内乐。
然后,一群人穿着设计考究的西服走进来,有的人手持琴弓,有的人拿着鼓棒,有的人抱着明晃晃的铜管乐器——茵瓶一眼就认出来,最左边穿着黑色衬衫的是伊茉。跟以往茵瓶看到的任何钢琴演出打扮都不同,今天的伊茉把头发梳得跟舞台上那个拿着萨克斯的黑人一样,长发编成一绺一绺好多个辫子,垂在脑后,脸上涂着亮闪闪的妆容,耀眼的光芒穿过她浅色的瞳孔,神采飞扬,漂亮得让茵瓶忍不住“哇”了一下,引得妈妈低头看着她笑。
全场的灯光聚焦在台中央,所有人安静下来。黑暗中,只看到坐在钢琴前的伊茉,她挑动指尖,几粒钢琴音符就伴随着破碎的节奏摇摇摆摆。低音提琴和大提琴的底色随后浮起,释放出一种暗淡的、阴郁的基调,而后萨克斯承接着钢琴的旋律不断向上模进,将紧张感拉扯到极致,终于在一切被期待着得到解决的时刻,轻快的鼓点降临,所有的旋律、织体甚至于调性全都被瓦解溃散,低音提琴手也将琴弓收住,露出笑容开始挤眉弄眼地拨弦。随着钢琴的织体风格从舒展到律动,整个音乐基调急速变幻,又表现出了一种浓烈的、古怪的活泼情绪。
茵瓶完全呆住了,她完全没办法用自己以往积累的任何一种规则,去框定这样怪异又迷人的音乐。她盯着舞台上的伊茉,灯光划过她律动的身体、飞舞的指尖,盯着一滴汗从伊茉的鬓角滑下来。她虽然眉头紧皱,严肃又专注,但茵瓶非常清楚地看到,汹涌的愉悦的热情从伊茉的眼神里倾泻而出,抓着茵瓶的心脏咚咚跳动,两颊被这热度烫得发麻,耳膜嗡嗡作响。
她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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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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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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