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在飞机上罩着眼罩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来说,夏季的晨光已经让人觉得太过刺眼。林茵瓶一边走过登机桥,一边戴上粉色遮光镜,她看了一眼黑色电子腕表的时间:7:31,不早不晚,飞机正点到达。从德国坐了一天一夜有多的飞机,她已经很累了。
在机场的洗手间里,茵瓶稍微洗了把脸,完事后,她一边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回家:妈妈今天有乐团排练没空来接,地铁人挤人,打车又要等堵车……一想到这样辛苦回家奔波后,又要面对钢琴,茵瓶就头疼得很。
此时正值茵瓶高一的暑假,这次照每年的惯例,一放假就飞到德国去,或是参加比赛,或是上大师课。爸爸常年在慕尼黑搞物理研究工作,双亲之所以决定让茵瓶考德国的大学,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让爸爸未来有更多时间待在茵瓶身边,以解他没有在女儿身边陪伴童年的遗憾。
蓝牙耳机里鼓动着协奏乐的热烈律动。这首曲子昨天在德国老师的教室里听到,某种怀念的情绪促使她专门找回来听。这是老师从来不会给茵瓶选择的曲目类型,原因很简单,茵瓶无法驾驭这样充满能量和热情的作品——但她却再熟悉不过,因为多年前茵瓶听人练习过很多很多次。
旋律此刻行进到中段,将将进入华彩,和呈示段落热烈奔放的感觉不同——舒缓的木管在高音部飘荡,但暗藏在地下的定音鼓忽隐忽现制造紧张气氛,钢琴独奏主旋律流淌出阳光般的色彩,是将到的浓烈合奏的预言。就在耳朵期待着**部分的到来时,刹那间,音乐、氛围和色彩全部戛然而止,细密的谈话声、错落的脚步声和玲琅的机场环境声降落在空荡荡的耳朵里,还有塑料触地吧哒哒哒弹跳的声音。
耳机掉了。
茵瓶走路不专心,跟对面的人迎面擦肩而过时碰了一下。
“啊……对不起!”
茵瓶下意识一边道歉,一边低头找寻掉落的左边耳机。被撞的人反而眼疾手快一步,蹲下来帮她捡到,托在手心里送到茵瓶面前。顺着眼前的手,茵瓶抬头看清楚了对方的脸。那不是别人。
这个人曾经是茵瓶童年的玩伴、追赶的目标、竞争母爱的假想敌,也是引起她对钢琴发热的病原体。
伊茉已经在她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
在二年级开学前那次小沙龙的演奏会后,伊茉就不再每个周末都登门上课,听妈妈说,她要把专业从钢琴演奏改成爵士键盘,周末的时间要让步给新的专业学习。茵瓶始终认为,这是伊茉要渐行渐远的一个预兆。果然,四年前茵瓶即将升初中的那个暑假,在音乐学院念大二的伊茉,突然决定去日本上学。
当时妈妈带着她和伊茉到港迪玩了一圈,茵瓶却开心不起来,因为她知道这是一次给伊茉送行的旅程。伊茉在迪士尼里买了一个小发卡送给她当作礼物。茵瓶隔着镜子,看伊茉给自己别上发卡。她很难得地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大姐姐一样沉稳体贴,但茵瓶却难得地不像个好小孩,她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句。直到目送伊茉走进机场,茵瓶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茵瓶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这张嘴,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总又秃噜出来。
而且正如茵瓶所预料的那样,伊茉去了日本,没有再回来过,一次也没有;当年用的电话手表没有社交媒体的功能,小时候存了唯一一个伊茉的电话号码,从来也没有给茵瓶回复过短信,一次也没有。
耳机感应到手心的温度,重新苏醒过来,刚刚中断的音乐以一个渐强的姿态衔接回来。交响的华彩一边在茵瓶的右耳里震耳欲聋,一边在伊茉的手心里小小地颤动。
早晨的阳光穿过机场的玻璃幕墙,笼罩在对方一侧的长发上,打亮她的侧脸,穿过她几乎透明的琥珀色瞳孔,对视着落回茵瓶的眼睛里。她微笑看着茵瓶。
“开得这么大声啊?”伊茉捧着茵瓶的耳机,稍稍偏头靠近了耳朵来听。“帕格尼尼?”
是伊茉的脸没错,但跟茵瓶印象中相比,又很不一样了:她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设计考究的挂脖背心和牛仔裤,还背了一把吉他;由于歪着脑袋,她的长发向一侧泼洒,露出左耳,银质的耳骨钉在精致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闪闪发亮。
见茵瓶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面前的伊茉又换上正经的样子,把耳机递过来:“是拉赫的那首吧?”
“是的。”茵瓶这才愣愣回过神来,伸手取回耳机,“……谢谢你。”
“不客气。”猜中了答案的伊茉,直视着茵瓶的眼睛,高兴地哼哼了两声,“我小时候演过这首,好巧噢!”
确实是好巧——茵瓶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伊茉?”
听到茵瓶点出自己的名字,对方扶着自己的大号行李箱,直起身来,带着微笑镇定地点点头,但啥也没说。茵瓶无法用现有的逻辑自圆其说:这个人突然间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现在像刷到npc一样莫名其妙地在机场里出现,而且丝毫也没有要给自己交待任何补充信息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茵瓶一边问话,一边掐掉手机里的音乐收起耳机,又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问得很蠢,改口说:“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日本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是中国人啊!”伊茉面对茵瓶的问题,带着笑容双手抱臂——茵瓶认出来,这是她开始敷衍问话胡说八道的那个表情——她说:“中国人回中国有什么好稀奇的?”
“也有道理啦。”
感觉到对方的态度闪躲,茵瓶也不便追问,只打哈哈顺坡而下。
“嗯……可惜没带笔,周边专辑也都没带在身上,不然可以送你一个签名款。”伊茉开始自说自话,然后“噢”地想起来什么,卸下背后的吉他包,从里面掏出一枚小小的黑金色拨片,递给茵瓶:
“喏,这可是我最后一次在日本开live的时候用的,很有纪念意义的!”
“可我不会吉他欸。”
“没事没事,反正经历了这么好的live,它已经完成使命了。”
“……好吧,谢谢。”
茵瓶双手接下,虽然她很想问问,但不知从何问起,而且看对方这副自说自话的样子,估计也不会好好地向她解释什么。
“别客气!”伊茉拉着行李箱就要走。
“等一下。”茵瓶想起来什么,赶紧叫住她,有点手忙脚乱地点开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的二维码:“那个,不如我们先加个联系方式吧?”
面对茵瓶的请求,伊茉却露出略显犹豫的样子,有点难为情地笑道:“嗯——虽然我已经发过誓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不过呢,咱们还挺有缘的……”
是吗?
茵瓶细细推敲了一下对方的话:伊茉作为妈妈的学生,两个非亲非故的人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很有缘吧——想着有点道理,茵瓶不自觉点点头。
“好吧,破例一次。”伊茉说,“这是看在帕格尼尼的份上,”
“……嗯,好。”
其实茵瓶听不太懂她是什么意思,眼下她只有不明所以地盯着对方的瞳孔看,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合理性——比如这个人在海外遭遇了什么危机,现在可能神智不清之类的。
然后,伊茉又故意凑近了一点,像没见过似的,以眼神打量一圈茵瓶的脸。茵瓶看着她的脸,扑面而来一股漂亮张扬的气息。伊茉扬起眉毛继续说道:
“也看在你蛮可爱的份上。”
“……”
哇,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茵瓶感到一阵恶寒,端着自己的二维码不知该作何回应——印象里伊茉从来没用这种话夸过自己,现在这样子简直像是被夺舍了一样诡异。
在伊茉回过身去掏手机的时候,一个满头蓝发的人“哟”一声从后面飞过来,挎住她的肩膀,把伊茉撞了个趔趄。要不是茵瓶闪避及时,两个人就要头对头地撞上了。伊茉很快回身骂了一句,这个人还没皮没脸地冲着伊茉嘻嘻地笑。
定睛一看,这个人的右臂甚至还一圈圈纹了细长的藤蔓花样,从腕部到肩膀,爬满整条手臂。感知到茵瓶好奇的目光,蓝色短发朝这边望了一眼,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斜眼瞅向伊茉:
“怎么一下飞机就开始勾搭小姑娘?”她用手背拍了拍伊茉的脸,“前女友甩的巴掌印这么快就忘了吗?”
“啊?”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什么“前女友”、“巴掌印”——实在是太过震惊,茵瓶也忘了什么社交礼仪,一下子把这惊叹号宣之于口了。抬眼对上伊茉心虚无比的表情,茵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立刻收声闭嘴。
“你有完没完?”
伊茉很凶地瞪了那个蓝毛一眼,脸色从刚刚游刃有余的样子,变得青一阵白一阵。蓝毛也不怵她,立刻摆出威胁的姿态,冲着伊茉的鼻子抬手一指:
“怎么,你还有脸生气了?”
茵瓶原想着以伊茉的性子,必然要当场跟人吵起来,但结果伊茉只是甩了个白眼,拖着箱子转身就走——她步速非常快,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落荒而逃。而后蓝毛朝伊茉逃跑的方向“喂喂”喊了两声,在稍微有些空旷的机场里甚至能听到一点回音,伊茉没理她反而越走越远,这位蓝发小姐只好悻悻地回过头来。茵瓶也刚从炸裂八卦里回过神来,两个人面面相觑。
场面十分尴尬,对方可能觉得不说点什么就走不太好,于是抬手一指:
“眼镜不错,miumiu的吧?”
“嗯,妈妈给我买的。”茵瓶觉得这个话题开启得有些生硬,不知如何是好,只会点头应答。又问道:“她没事吧?”
“这人就这样,你别介意哈!”面对茵瓶的拘谨,蓝毛也开始佯装正经地回话。
茵瓶摇摇头,尽量保持礼貌微笑:“你回头可以跟她解释一下……其实我刚刚什么也没有听到。”
“怕什么!”蓝毛嘻嘻笑着双手叉腰,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要是没听到,我岂不是白拆她的台了?”
这人怎么这样——茵瓶正思考着怎么回话,对方就指着她手里的东西问:
“这是刚才伊茉给你的吗?”
“这个?”茵瓶意识到对方在说自己手上的拨片,“是的,她说很有纪念意义。”
“欸,这不是她用惯了的那个嘛!”蓝毛煞有介事地说着,茵瓶顺着她的话低头一看,确实,金色的图标已经被用得出现磨损,“惯用的拨片对吉他手来说,可是像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拿着真的好吗?”
“没事儿,拿着吧!”蓝毛看着茵瓶偷笑着说,“有你这么乖的小姑娘支持,她送什么都是应该的。”
茵瓶只觉得匪夷所思,虽说以前伊茉不是没送过自己礼物,但总是一些图书、小发卡,或者夹娃娃机里拿到的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眼前的这枚小小的拨片被赋予了如此重大的意义,茵瓶捏在手里感到有千斤重。
“这样一来,我得回礼吧……”茵瓶思索着,都不知道要回什么样的礼给她才好。
茵瓶一句话没讲完,蓝毛突然噗嗤一下笑起来,笑得天花乱坠。
搞不懂这又是什么意思,茵瓶有点无措地看着她。然后蓝毛终于喘过气来,看到茵瓶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
“你要她的联系方式是吧?”蓝毛回过头去看,伊茉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蓝毛只好挠挠头,然后掏出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二维码,退后两步,帅气又中二地用拳头靠了靠胸膛,伸手一指:
“包在我身上!”
对方撂下这样一句话后,也飞快地跑掉了。最后只留下茵瓶稀里糊涂,拿着似乎很厉害的拨片和手机站在原地。
茵瓶在地铁里一路坐着,低头靠在行李箱的扶杆上,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逻辑何在。最后她得出结论:说不定是自己最近累过头了,哪有什么伊茉,哪有什么蓝毛,刚刚在做梦呢——神智不清的是疲惫的高中生林茵瓶。
手机弹出消息,是翘翘。茵瓶前几天告知了好友自己回国的航班,对方问她是不是顺利下飞机了,茵瓶回复说自己在地铁上。翘翘是那种每逢节假日,会熬个大夜然后闷头睡到中午才起床的类型,现在一大早,想必她是踩着点发来的消息。果然,翘翘发来一条语音,带着没睡醒的懒洋洋的节奏:
“茵茵我跟你说……昨天我刷live刷到凌晨四点才睡。”
茵瓶以文字回复:「什么live这么上头啊?」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翘翘就不管困意了,发了一大串几十秒的语音消息。一聊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翘翘就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茵瓶本来就舟车劳顿,还把那五六条几十秒的语音消息都听完了,脑子里有点嗡嗡地犯晕。
「翘翘今天起得好早噢。」茵瓶没有接她那些话题。
“唉,没起啊,你说今天七点半到机场,我定了个闹钟才知道醒的。”
「好翘翘,那你快回去补觉吧,我不打扰你啦」
茵瓶回复完,翘翘赶紧发来一句:
-「等一下等一下!」
“其实我不是想说那个啦……”翘翘语音消息里的声音软和起来,“上次你说在德国比赛没有发挥好,今天在机场又没人接你,我怕你不高兴,想陪你说说话啦。我本来打算今天去机场的,结果要准备辩论模拟去不了……”
茵瓶这段时间不是期末考就是比赛演出,整个人陷入了一种低迷状态里,听到翘翘的声音,心头一暖,她拿起手机说话:
“怎么会啦,我哪有那么娇气。”
翘翘稍微跟茵瓶问了几句近况,知道她状态还好,就宽心地回去补觉了。茵瓶正准备熄掉手机,却又收到一个好友申请。
不是伊茉,而是她的那个蓝毛朋友。头像是个哆啦A梦,跟她的蓝毛造型还挺搭的。对方留了两条消息:「我是哆啦」,后面还发了一个打鼓的emoji:?
茵瓶犹豫再三,想到她那一头蓝毛和浮夸的纹身,还是划走了申请页面。
早上七八点的城市交通不算拥挤,茵瓶在一个小时内回到了家。茵瓶到家时,妈妈正在做早餐,她已经换好衣服化好妆,齐肩短发吹得蓬蓬松松,看来今天她起得挺早的。茵瓶顺着海鲜粥和煎鸡蛋的香味,走到妈妈身边,妈妈忙里抽出一只手来,拍拍茵瓶的脑袋,回头看着她说:
“这才两个星期,你怎么又瘦了呀?”妈妈皱眉说道,“你爸爸是不是又整天带你去吃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饭?早都跟他讲多少次了,中国小姑娘不能这样吃的嘛。”
“我都有好好吃饭啊!”茵瓶马上靠住妈妈的肩膀,替爸爸说好话:“我爸挺够意思的,还特地带我去爬山去骑车……你看,还有这个!”
茵瓶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漂亮水晶容器,拿给妈妈看。
“锵锵!我爸给你送的花瓶!”
妈妈收到爸爸的礼物,其实也没有很惊喜,毕竟每次从那边回家,老爸都要顺一件礼物让茵瓶带回来,总是些小玩意儿,这是第一次带这么大件的。妈妈看了一眼茵瓶手里的花瓶,说道:
“跟客厅的新桌布还挺搭的嘛,他有心了。”
茵瓶嘿嘿一笑:“对吧,老爸还是跟咱们心有灵犀的。”
妈妈听出茵瓶的意思,笑着伸出手指推了她额头一下:“这才哪到哪。你以后谈恋爱可不要随便上钩了!”
“怎么了嘛?”
“让你这么远带一个这个东西回来,又重又不好拿的,这个人脑袋怎么想的啊?干嘛不邮寄呢?浪费托运钱不说,也不知道心疼小孩的。”妈妈噼里啪啦输出了一顿,看到茵瓶在行李箱旁边慢吞吞地收拾,“赶紧去洗个手先,可以吃早饭了。”
茵瓶简单做了个洗漱,跟妈妈坐在饭桌前吃早餐。吃了半个月的白人饭,能喝口妈妈的粥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但这份幸福转瞬而逝。
“比赛的情况,你爸爸电话里跟我说过了。”妈妈提了一句,“最近是怎么一回事呢?”
从小学高年级备考附中起,妈妈爸爸就给茵瓶定下了日后到德国念钢琴表演的规划;期间或是参加大师班,或是参加钢琴赛事——按妈妈的话来说:茵瓶在国内长大,最好能多花些工夫提前适应德奥体系的音乐审美和标准,对她以后的考学更有帮助。
暑假过完就要开始高二的新学期,这一学年里,茵瓶作为钢琴系学生要举行自己的独奏音乐会,同时准备申请德国学校的视频作品集,曲目量很恐怖;更不要说还有德语补习班、文化课的压力,这些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让茵瓶每天都紧绷着神经。考试月的茵瓶练琴效率不高,期末专业考分数不尽理想,被老师评价为“技术有余而理解不足”。
这次来德国参加比赛,茵瓶在候场时有点焦虑发作,双手发凉颤抖不止,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果然在台上翻了车。直到现在,茵瓶一想到钢琴都还在犯焦虑。爸爸看她状态不好,中断了原定的练琴安排,带她到周边进行了几天短途骑行。自然风光和有氧运动果然是纾解情绪的良药——到目前为止,茵瓶已经一周没碰过琴了。当然,这一点她不敢让妈妈知道。
“……没有呀。”
茵瓶用白瓷勺搅拌着碗里的粥,看着白气一抔一抔往上翻腾消失。不知道爸爸向妈妈透露了多少在德国发生的事情,在妈妈说话以前,茵瓶不敢乱接话。
“要不要去跟你的老师那边请个假呢?”茵瓶的心思似乎躲不过妈妈的法眼,“等你状态好一点再说吧。”
茵瓶心虚地对上妈妈的目光,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不能请假,老师说我的进度本来就不好……”
“进度也不是靠这样就能逼出来的呀。放宽心一些,如果你实在是压力太大,我们完全可以先在这里考了大学,等到大二再考虑出国,就像当年你茉茉姐姐,她也是大二才交换出去的——”也许是嗅到茵瓶的沉默里有些情绪,妈妈又徐徐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就当多陪下妈妈啦!”
茵瓶知道妈妈是真诚地在宽慰自己,还故意露出这样轻快的表情。茵瓶也不忍心往妈妈的关切上浇冷水,于是她装作十分认可的样子笑着点点头。且妈妈这么一提,茵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妈妈说。
“妈妈,你知道我刚刚在机场碰到谁了吗?”
“谁呀?”
“我碰到伊茉了!”
“这么巧啊。”妈妈一边喝粥一边抬眼看她。
“是啊!”茵瓶看着妈妈没有很意外的样子感到特别意外,“你不惊讶吗?”
“我也是昨天才收到她的消息,说回国了,明天要到我们家里来。”
原来妈妈比自己还早知道这个消息,茵瓶一下觉得没劲了。
“那你看到她了,你们俩说话没有呀?她现在好吗?”妈妈问。
“话倒是说了,但是……”茵瓶想到伊茉在机场奇奇怪怪的表现,踌躇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耳骨钉”、“前女友”、“巴掌印”和“轻浮的蓝毛朋友”按下不提。“总之,就是变漂亮了。”
“人家以前也挺漂亮的呀。”妈妈看着茵瓶努力思考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除了漂亮呢?你有没有问问她最近的情况呀?”
“没有,她也没问我呀。”茵瓶想起来那枚黑金色拨片,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妈妈看,“她给了我这个,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乐队吧?”妈妈接过去捻着看了一下上面的图样,又还给茵瓶。“她妈妈说她在日本玩乐队,还签了公司呢,有跟你提吗?”
“我不记得了,她说话我都听不懂……”
“怎么会听不懂,难道她跟你说的是日语吗?”妈妈看着她笑,谈到伊茉,她波澜不惊地叹了一口气:“一说去日本就是四年不回来,连她妈妈都说,一年到头只有亲自飞过去才看得到她两眼。”
妈妈虽然看起来对伊茉回国这件事表现得云淡风轻,但还是为了她推掉了那天上午的行程——谁让这是亲学生呢?伊茉在蔓蔓老师心里的地位,几乎能跟她的亲女儿平起平坐。
茵瓶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水准,根本无法跟当年作为演奏家预备役的伊茉相提并论:无论是从演奏水平、奖项名次,还是努力程度,伊茉在当年那批附中学生里都是拔尖的存在——妈妈寄托在自己这里的期望,跟那个人不能同日而语。只是茵瓶渐渐长大,越发明白妈妈的惜才之心,也就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妈妈疼爱伊茉这件事抱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了。
由于不敢让妈妈发现自己最近的懈怠,在她出门工作后,茵瓶把自己关在家里开始咣咣砸琴,但越练习越是觉得索然无味。
为什么无法像妈妈和伊茉那样一心享受演奏?
也许自己不喜欢钢琴吗?如果不喜欢,那这么多年的坚持又是什么?她从来没有快乐过吗?从来都没有意义吗?
茵瓶恍惚之间,好像回到多年以前的某个夏天,在同样的房间,同样的钢琴,茵瓶拿着雪糕站在旁边,看着伊茉练琴的背影。房间里充斥着冷气的味道、雪糕的味道,还有伊茉手腕贴的膏药的淡淡苦味。单是那个下午,她可能就把那段帕格尼尼狂想曲反反复复连续练了几十次。
“你不累吗?”茵瓶问她。
伊茉一边转着手腕放松,一边回头,带着挑衅的坏笑对茵瓶说:“以后不做到这个份上,你就赢不过我噢!
此刻是同样的盛夏,甚至连窗外探进来的橙色阳光和烦人的蝉鸣,都和当时没有半点区别。茵瓶坐在钢琴面前,长长的五线谱在眼前逆光铺陈开,让人眼花。
真不甘心。
第二天上午,门铃响起,茵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在家里期待着伊茉摁响门铃的上午,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记忆了。妈妈打开门,伊茉站在门口,她穿着简便的休闲衣裤,长发高束,素面朝天,跟昨天机场偶遇时张扬漂亮的气场不同,却跟茵瓶记忆里的脸重合上了。在任何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前,伊茉右手一伸,把一捧白茫茫的花束推到了妈妈怀里。
“老师好。”
在伊茉来之前,妈妈本来打算故意装作没有很高兴的样子,端一端老师的架子。结果没想到伊茉很会投其所好,买了妈妈最喜欢的白玫瑰,里面点缀了几朵康乃馨,包得十分精巧。一接过花,妈妈就破功了,“哎呀”一声,高兴得眼睛眉毛都随着声调一并飞了起来——茵瓶在旁啃了一口大青枣,冷眼旁观:真是个没有出息的长辈。
“茉茉,好久不见!”
妈妈一手抱着花,非常热情地拍了拍伊茉的肩膀,然后又觉得不够,伸手拥抱了她的这位亲学生,看在白玫瑰的份上,看在四年没见的份上。
伊茉面对这个拥抱的反应有点不太适应,也许是因为这个相见的确时隔太久,她僵硬地拍了拍老师的背后,眼神不知该如何安放,终于聚焦在茵瓶这里。
她像撞鬼一样突然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什么也没说。
“来,你们俩先坐下说说话吧。”妈妈把伊茉往茵瓶这边带,“知道你要来,早都已经等着了。”
茵瓶从妈妈身后探出身子,挥挥手朝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Hi。”
虽然昨天在机场的会面结束得有些尴尬,但现在在妈妈面前,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相比之下,伊茉就没那么礼貌了,既没有回应问好,也没有主动搭话。她带着那副僵硬的表情,瞅了茵瓶好几下,让人以为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茵瓶还真的用玄关的小镜子快速检视了一眼,明明什么都没有。
干嘛呀?
在茵瓶把这个不满问出口之前,妈妈刚好关上门回过身来,伊茉茫然地看着她的老师,问了一句让人匪夷所思到极致的话:
“这个女孩儿也是来这里上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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