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瓶在厨房烧水,客厅里传来妈妈和伊茉说话的声音。无非是师生之间简单的寒暄。四年没见,妈妈虽然对这个任性的爱徒充满了好奇,但是话说到嘴边,也只剩下一句“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伊茉简单提了几句在日本的生活,茵瓶隐约只听到“唱片公司”、“乐队”、“专辑”之类的零星词语,然后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唱片样子的东西递给妈妈。
茵瓶捧着水壶来到客厅,妈妈坐在单人沙发上,正低着头里里外外地翻看这张唱片。伊茉坐在妈妈身边的长沙发上,眼神从妈妈这边转过来,视线很快地跟茵瓶交汇一下,又马上转移了。谁也没说话。茵瓶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把茶壶泡上热水,然后把伊茉面前喝空了的小茶杯斟满。
“……谢谢。”
伊茉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没看她,只是伸手叩了两下茶几以示礼节,她低着头,耳朵发红。不用看到对方的表情茵瓶也知道,这个人已经尴尬到即将去世。
“你是吉他主唱啊?”妈妈翻到封底的信息,看向伊茉,“我还以为你会是键盘手呢!”
“因为键盘已经有人了。”
“噢,那现在鼓手跟你在外面租房子,这个键盘手也跟你们一块儿么?”
“没有,就我们俩。”
“哎呀,那你们乐队岂不是要散伙啦?”
“那也没有办法……”伊茉有点心虚地说,“因为她是日本人嘛。”
妈妈一边念着“是这样噢”,一边点点头。茵瓶对这个写满日文的唱片有点好奇,探身凑到妈妈身边去看,这个唱片封面的美术风格以黑白灰为主,将一张风景照片制成雕版画的风格,用金色的漆笔签了几个日文名。妈妈和茵瓶都不太了解JPOP,或者说都不太了解POP音乐,更别提这样的海外摇滚乐队。看得半懂不懂,妈妈把唱片递给茵瓶,说:
“烤箱那边大概好了,我去看一下,茵茵你陪茉茉姐姐说话。”妈妈站起来又说,“然后顺便把那个花插上,对,就用你爸爸给的那个花瓶。”
“噢。”
茵瓶把旁边小桌上的水晶花瓶捧过来,把花束拆了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用剪刀剪掉尾部的花茎。伊茉看她忙着,也来搭了把手,一支一支帮茵瓶递过来。虽然是合作分工,但是两个人都安安静静地。自从伊茉登门以来,茵瓶连一句话也还没和她说上,想着妈妈给的任务是让自己陪她聊天,于是开口:
“那键盘手就是你前女友吗?”
果然,一回头,伊茉正红着脸直瞪瞪盯着她看,攥紧了手,差点没把花折了。
这个反应很好玩。
“跟你一起的那个蓝毛就是鼓手对不对?”
“……”
“噢——你今天打扮得很乖嘛,耳骨钉也没有了耶!”
“……求你了,闭嘴吧。”
“放心吧。”茵瓶坏坏地笑着,伸出三指起誓,“前女友和巴掌印什么的,我都有保密噢!”
“谁信啊!”伊茉脸色很差地撇过头去,把花丢给茵瓶。
茵瓶想到昨天在机场的场面,说道:“昨天我还以为你认出我了呢。”
“我还以为你认出我了呢。”伊茉把她的话重复一遍,但重音放在第一个“我”字上。
“……那我是认出你了呀。”
伊茉听罢无奈地摇摇头,想到昨天的糗事无语至极,反而能够笑出来。茵瓶看她认命一般的样子也觉得好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拨片,递给伊茉:
“喏,还给你。”茵瓶说,“这个东西意义这么重,还是送给一个真正的粉丝吧。”
“哈?哪里来的话?”
“你朋友跟我说的。”茵瓶看着伊茉疑惑的表情继续解释,“要不然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这个不是演出的护身符吗?”
伊茉看着茵瓶认真的脸色,突然噗嗤一下笑起来,还薅了一把她的脑袋:“笨蛋啊你!”
这样的拨片,伊茉一场演出会带十几个,结束演出正嗨的时候抓一把往台下洒的情况也是有的,蓝毛那番话那不过是媚粉的手段。原来被耍了——茵瓶“噢”了一声,有点尴尬地收起拨片,脑子里想着要扳回一城。
“你才笨呢。”茵瓶说:“这里是我家,你怎么会到门口了还认不到我呢?”
“谁知道你现在长成这个样子啊?”
“哪样子?”
“反正就……”伊茉双手托腮,面无表情看过来,摆出一个儿童节目里表示花朵的动作,“我印象里的林茵瓶是樱桃小丸子。”
茵瓶知道她的意思:自己小时候一直留着短头发,现在头发长了,她就认不出来了。
她这套卖萌或许对真正的粉丝有用,但茵瓶只会问:“原来你是脸盲噢?”
“是你变化太大了,谁能想到你一下子长那么高?”
“还好吧,我都要高二了才刚一米六,在班里已经不算是很高的了。”
“你高二了?!”伊茉看起来很吃惊,然后在脑海里计算了一下,点点头,“是噢,高中了,我还以为你是老师的哪个学生。”
妈妈早就不在家里上课了,现在的考学工作都转移到了附近租的一个工作室里,家里的琴房只有自己一个人用,最近自己也忙着考学的事情苦恼得很——茵瓶一边干活一边碎碎念给伊茉听,对方也一边帮忙一边点点头应和着。所有的白玫瑰和康乃馨,都刚好能放进水晶花瓶里,大功告成,茵瓶拍拍手庆祝。
伊茉看着这束花,突然问道:“这花瓶是你爸爸送的?”
“对呀,听说很贵,我爸特地交代让我亲自背回来,重死了。”茵瓶把零散的花叶收拾起来,本来就在没话找话,见伊茉感兴趣,多说了两句:“每次他想送东西讨我妈开心,我妈都不领他的情,可是每次我从德国回来,他还是坚持要给她捎礼物,大概想让妈妈跟他复婚吧。”
“老师答应吗?”
“不答应。”
“为什么?老师有对象了?”
“也不是,主要我妈不接受异地,我爸只要不从德国回来定居,他就完全没有机会啊……”茵瓶感到说得有点太多了,看了她一眼:“哎呀你好八卦啊!”
伊茉笑出来:“明明是你自己大嘴巴。”
妈妈端着烤好的西点出来,摆在茶几上,茵瓶知道这是特地为招待伊茉才做的,帮着把这碟子推到离她更近的地方。伊茉也没辜负妈妈的心意,一口啃下大半个。茵瓶也拿了一块,结果烫得在手里左右抛接,她看着伊茉稳当当托着那块酥皮,岿然不动的样子,觉得很神奇。
“你不烫的哦?”
伊茉说:“我这只手的指尖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真的假的?”茵瓶凑过去,伊茉也很大方地摊开手给她看,四个手指的指尖都带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已经失去了皮肤的纹路和质感,反着皮革一般的光泽。“我能摸摸吗?”
伊茉嗯了一声。茵瓶轻轻把玩着她的食指,捏了捏指尖,手感很奇妙。但没过一会儿,伊茉就撤回了手。刚好妈妈洗了手回来,她坐回到那张单人沙发上,叠起腿,半倚在靠枕上,露出很欣慰的表情。大概是看到茵瓶和伊茉相谈甚欢,妈妈开始提起以前的事情:茵瓶小时候喜欢吃这些西点,妈妈嫌弃外面做的不够好,专门学着去做的。茵瓶想起来,小时候常常有这样的时刻,跟伊茉一起品尝妈妈做好的热乎乎的点心。
“茉茉在日本那么些年,有吃到什么有意思的吗?”
伊茉说:“东京面包房里卖的那些,不能跟老师做的比。”
“真是会说话!”这种夸赞对妈妈来说很受用,她露出很高兴的神情,故意说:“既然这样就更应该常常回家来呀。我还跟你妈妈说呢,这么多年不露面,现在倒是说回来就回来,说上门拜访就上门拜访了噢!”
伊茉知道老师是在打趣她,有点腼腆,说只是因为实在是太忙了:日本大学的日程安排非常满,要学习、要打工兼职,还要兼顾刚起步的乐队的事宜;毕业以后的乐队活动也很紧张,几乎是全年无休地在排练、创作或是到处跑演出。尤其是后期签了唱片公司更甚。
“照你这样说,在日本的乐队看起来发展得很不错啊,”妈妈说,“怎么突然又打算回来了?”
伊茉挠挠头说:“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不好说。总之最后算是和平解约,不过好在我自己之前跟公司那边,利益牵扯也不是很大,回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既然回来了,之后有没有做什么打算呢?”
“暂时先在几个录音公司里打工吧。”
“做什么的?”
“有人录单曲或者专辑,会需要录音乐手,帮着负责吉他键盘或者编曲之类的。有时候有演出需要也可以跑一跑。”
“那不太稳定噢。”
伊茉说眼下这样确实不是长久之计,但好在跟她一起回来的鼓手朋友也是乐队的主理人,版权之类的也都握在自己手里,看她的意思,应该还是想要继续做乐队的。目前已经有一个在本市的演出机会了,只是苦于目前人手不齐,还不能定下来。
妈妈听了抚掌“哎呀”一声:“那要是有演出,一定得给你捧个场!老师很久没听你弹琴了,反正现在键盘手也不在,你到时候是不是可以露一手?”
听着妈妈说的话,伊茉微笑着点点头,喝了一口茶水。
茵瓶蜷在旁边的沙发上捧着脸听着她们的对话,感觉伊茉像是从异世界凯旋而归一般,在一点点细数自己的冒险故事。怪不得对方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作为半个艺人在海外浮沉了几年,谁还爱听琐碎的家长里短和练琴日常啊。
茵瓶本来是这么想的,但伊茉突然又提起了她的这些家长里短。
“刚刚听茵瓶说,老师现在的小课都不在家里上了,是不是这两年有什么变化?”伊茉问道,“老师现在有带本科生吗?”
妈妈呷了一口茶,笑着摇头,“评职称太累了,现在准备茵茵考学的事情也忙得很,我实在是没有那个精力。那只是在附中旁边买了套小公寓,茵茵现在大了,家里经常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也不方便。”
伊茉点点头,又问到茵瓶:“茵瓶要考学院本部吧?老师没带本科生的话,你准备跟哪个教授?”
“不是本部,我要考德国的学校。”茵瓶说,“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是去大学校区的老师那边上课的了。”
妈妈接话:“是我同门的师兄。因为打算着最好是能让她考到爸爸那个城市的学校,她上高中的时候,这个老师刚好从那个学校外聘回来,一来是对她考学更好,二来到时候能帮着写个推荐信什么的。”
伊茉噢了一声,“德国,不容易哦。”
“是啊,昨天才刚到家,今天下午两点就要去给她老师回课,这周末还要上德语课,现在压力可大了。”
伊茉哼哼笑着看过来,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林茵瓶也终于到了要应付考学的时候啦。”
哎,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茵瓶一想到下午要上课,就觉得胃里肺里心里都难受,再也没有了旁听闲聊的逸致,非要赶紧练琴才能缓解。因此虽然客人还在,茵瓶也得先失陪了。妈妈也没怪她不懂礼数,还看戏似的拍了拍她说去吧去吧。琴房门一关上,外面的谈话就被消音墙压制成了一点点嗡嗡的响声。坐在钢琴面前,外面是妈妈和伊茉说话的声音,这种感觉让茵瓶熟悉而安心,仿佛回到童年。
心情放松下来,茵瓶练琴练得投入,等她从琴房里出来的时候,闻到妈妈在做午饭的味道,家里空空的,伊茉已经走了。茵瓶原以为她会留下来一起吃过午饭再走,妈妈说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但是伊茉下午也有工作要忙,因此稍微坐坐就回去了。
“好吧。”
茵瓶原来打算找伊茉帮自己听一下回课的曲子。小时候她也常常是这样,一遇到不知道如何处理的地方,就去问伊茉。她走的这几年,茵瓶好歹培养了一下自己独立思考的习惯,结果伊茉回来才第一天,自己对她的依赖就又跑出来了。
被炒菜的香味勾起食欲,茵瓶已经有点饥肠辘辘,她瘫在沙发上一边休息一边拿起手机来看,社交软件跳出来自一小时前的提示消息——是伊茉发来的好友申请。茵瓶斟酌着该用什么话来作开场白比较好,最后还是靠万能的表情包。茵瓶给她发了一只礼貌say“Hi”的小猫——当时存这张图,是因为跟小时候家里养的小猫花花有点像,它是在茵瓶一周岁的时候出生的,前两年去世了。茵瓶现在的头像,也是花花的照片。
点开伊茉的社交功能页面,背景是一张很酷的橘色电吉他的照片,衬得一旁的糊涂塌克头像透着一股傻气;内容不多,多半跟乐队活动相关,偶尔出现的照片也是工作合照,一副成年人的做派。
很快,窗口弹出来新的消息。
-「Hi 花花」
她还记得花花。茵瓶很高兴。
「你怎么不吃午饭就走啦?」
-「跟录音棚约好了下午要试音没空」
-「反正你和老师下午也有事要忙」
「好辛苦哦 刚回来就要打工」
-「是啊 高中生好好珍惜不用自己赚钱的日子吧」
「用不着打工,我现在就已经累麻了」
-「你加油」
-「听老师说你最近状态不对,所以刚刚走的时候看你还在练琴,就没打扰你」
「我妈本来在餐厅预订了位置的,还以为今天能沾你的光蹭顿饭」
-「下次咯(emoji)」
「那你先忙,妈妈喊我吃饭了」
-「去吧」
吃过午饭,妈妈就出门了。茵瓶家里跟附中挨得还算近,平时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学,今天无非就是多走十分钟,到旁边的大学校区里上小课。由于在德国期间的懈怠,她不出意外地在钢琴课上被老师批评了——“你能不能不要把钢琴当数学题做呢?”
这让茵瓶更焦虑了,五天下来,几乎从早到晚除了琴房没去过别的地方,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弹琴机器,她根本投入不进去,越是这样就只会越焦虑。茵瓶逃不开这样的恶性循环,每天在弹琴的阴影和不练琴的焦虑中自我折磨。如果不是等到周末上德语课那天,约翘翘出来聚一聚,茵瓶觉得自己可能要疯掉了。
德语课机构附近是市里出名的学区,小学中学扎堆,培训机构林立,茵瓶的好友翘翘也在那边补习,两个人约好下课后在附近的小食店碰个头。连着好几天没睡午觉,上课的时候茵瓶脑子转不动,呵欠打个不停,连平时最擅长的听力部分也错了好几个。翘翘看到茵瓶,说的第一句话是:
“天啊,茵茵,你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没睡午觉来上课,给我困傻了。”
“你上午去哪啦?”
“没去哪。在德国的时候没练琴,回来挨老师批评,他叫我下次没准备好就不要去浪费时间,”茵瓶猛嘬了一口冰镇饮料提神,“所以我一直在练琴。”
“呃,好凶的样子!”
翘翘撇嘴露出看到蟑螂的表情。茵瓶脱下右手的黑色护腕,给她展示手上的药膏,最近心急练伤了,妈妈强制她在消炎以前不许练琴。作为市公立中学的文科生,翘翘虽然没吃过练琴的苦,但看到药膏贴还是不免心疼,她握着茵瓶的手,小猫似的用脸蹭了蹭:“好可怜噢茵茵。”
点的餐品上了,两个人随意地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茵瓶不愿意再卖弄可怜,把话题转移到翘翘身上。翘翘说前段时间打辩论赛的时候压力也挺大的,但好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最近状态很放松。
不愧是翘翘,总是这么游刃有余的样子。
翘翘和茵瓶曾经在小学当了六年的同班同学,初中后,虽然各自升到了不同的中学,但两个人也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络。从小学开始,翘翘就是一个在人群很吃得开里的孩子,朋友很多,爱好也很广泛,同时成绩居然也一直很不错——茵瓶一直很佩服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光是平衡钢琴和学业就已经耗尽心力了。
但是翘翘却一直不承认这一点。茵瓶有一回十分真诚地表达出自己的钦佩,她只摇头晃脑地说:“拜托,练琴多累啊,我那都是三分钟热度的事情,又不占时间。”茵瓶心里仍然觉得不是这样,在小学的时候,翘翘既能跟自己交换写关于纪录片和文学作品的读书日记,也能跟大家聊时兴的动画片和影视剧,甚至能跟老师聊古代史聊得有来有回。反观自己的世界里,似乎除了练琴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讲。
翘翘最近似乎对一支独立乐队十分上头,今天也依然洋洋洒洒地说这支乐队的近况。相比于上次疲累状态下,茵瓶今天能够把她的话消化得更好一些了,知道这支乐队原来在日本发展,以及——
“乐队的主创是中国人,前段时间传出跟唱片公司解约的风波,我还以为是谣言呢!没想到啊没想到……”翘翘把饮料喝得嘎吱作响,然后咔地一下把空瓶子顿在桌上,像讲评书的人掷一下醒木,起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肯定是因为那个风流主唱搞队内恋爱才解散的啦!”
主唱是中国人的日本乐队吗?茵瓶联想到了什么,于是说:“给我看看。”
两人各戴一边耳机,翘翘点开音乐播放软件,赫然出现在虚拟黑胶唱片机上旋转的图片,正是那天伊茉给她看的那张专辑封面。在歌曲信息栏处,茵瓶终于看懂了专辑封面上那串日文的意思:Fant?me Speed,乐队的名字。
歌名是英文——Summer Snow,歌词里掺杂着些日文;Vocal作词作曲编曲都是同一个名字:Jasmine Yi,就是伊茉。茵瓶没怎么听过她唱歌,但这里边确实是伊茉的声音没错。茵瓶听不懂日语,草草看了一眼译文——盛夏的雪,大意是以此比喻一种不合时宜的恋情。伊茉压抑的声线,结合着有点熟悉的曲调,茵瓶反应过来,这首歌她听过。
是四年前夏天的一个午后,在伊茉去日本念书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茵瓶替妈妈到她家里去送东西,被木吉他的清脆声音吸引着靠近书房,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伊茉低头抱着木吉他,那是她唯一一次听她唱歌。作为这首歌的第一个听众,听到的不是在录音室专辑里的正规发行曲,而是未完成式的低吟浅唱。当时所用的歌词还是英文——时年十二岁的小学毕业生林茵瓶,当时已经能够听懂,伊茉她一定是陷入了什么相思之苦中。
“翘翘,有件事说出来你别激动。”茵瓶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拨片,上面的几何图样跟专辑图左上角的几何图标一模一样,“前几天你推上我家里来了,这是她给我的。”
翘翘生性有点咋咋唬唬的,就算茵瓶给了她“不要激动”的前话,对方听闻还是“什么什么什么”地叫个没完没了。担心打扰到其他客人,茵瓶赶紧竖起手指嘘声示意她。翘翘像做贼似的俯下身来,胸膛几乎贴到桌面,抬眼看茵瓶:
“你们什么关系?!”
茵瓶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常常上她家里的一个大姐姐,翘翘还碰到过一次的;翘翘思索了一下,说好像记得又好像不太记得,但如果小时候自己真的碰到过这个人而又忘光了的话——“天呐我一定会自杀!”茵瓶按下她的胡说八道,说总之她前段时间从日本回来了,自己还在机场跟她碰到,当时,她身边当时还跟着一个做派轻浮的朋友。
翘翘很懂似的,连连点头:“我知道,就是她那个队友是不是?”
“对!”想到那天的蓝毛,茵瓶说,当时看她行为举止很浮夸,纹身很夸张,还染了那样的头发……
“什么蓝毛?”翘翘拍案说道:“蓝毛是我推!”
“你推的不是主唱吗?”茵瓶调出乐队介绍页,“主唱是Jasmine啊!”
“我推的是鼓手哆啦,不是主唱啦!”翘翘对如此误解显得很抗拒,激动得脸有点红。“主唱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那么不靠谱,要不是她,诶莉卡怎么会出走,哆啦肯定也不会跟着解约的!”
“不好意思……”
“哎,没关系啦。”翘翘吃了点东西,又正色道:“也就是说,小时候你的那个姐姐就是Jasmine啊?”
茵瓶带着微妙的心情点点头:“她以前是我妈妈很器重的学生。”
“啊,我想起来了!”翘翘说,“你以前很生气,说你妈妈为了带她,差点去评本科职称的那个?结果她转了专业,还突然跑掉了的那个?”
“其实话不能这么说。”茵瓶耸耸肩说道,“职称的事情,也可能单纯因为我妈懒得很。”
翘翘笑她:“你现在倒是很讲道理,我还记得,你当时可还跑去跟人家吵了一架呢。”
“天呐,别说了,真是的……”想到当年自己的任性模样,茵瓶十分心虚地捂住眼睛——其实当时根本不能说是吵架,基本上就是自己非常无理取闹地对伊茉说了些任性的话。“她那时只是出国当交换生而已啦,我那时候只是个白痴小学生,还什么也搞不清楚,这也只是我当时的一面之词。”
“别在意啦!”翘翘看她这样子一边笑一边说:“她肯定也已经不介意啦,要不然怎么还送你拨片呢?”
“根本不是送给我,她在机场根本没认出我来,只是把我认成了粉丝而已。第二天上我家,她还指着我问我妈,”茵瓶学着伊茉的样子:“这是老师的学生吗?!”
“救命,她好傻噢!”
两个小姑娘拿伊茉的糗事笑作一团。讲到机场,茵瓶又想起来一个事情。
“翘翘,你推的是哆啦对吧?”茵瓶把蓝毛的好友申请转过去给翘翘看,“我当时不清楚什么状况,就没通过。”
翘翘“哇哇哇”地叫着,用指尖疯狂地拍点桌面,说“那你快点通过快点通过”,说“我也要加我也要加”,说“我以后的演出票可都指望在你身上了”。茵瓶试着点了通过申请,但是显示已经过期了,似乎也没办法重新给她发申请,可能对方设置了什么权限。茵瓶可以理解,毕竟算是公众人物;但翘翘似乎很难接受,她突然之间间接得到了偶像的联系方式,但又在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心情像过山车似的急上直下。
茵瓶看着她崩溃的样子说:“抱歉。”
“不,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翘翘说:“你觉得,是不是可以问问你的那个伊茉姐姐?”
“那可不好说……”一来两个人好久没见没有那么熟,二来她也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姐姐,三来自从上次加上说完话以后,这几天都没有联系过,一上来就托人帮忙可能不太好——茵瓶有点犹豫,不知道如何开口。
“好说好说!”翘翘兴奋起来:“你们家里关系那么近,她说不定会愿意帮忙搭个线呀,或者,给你两张友情内部票之类的!”
“翘翘——”茵瓶故意眯起眼睛看着她:“你不是说人家不靠谱吗?”
“就顺口一说……”
“原来你是那种会嘴人家队友的单推人啊?”
“不是,我也没说她什么呀!”
茵瓶看着翘翘急忙辩解,有点心虚又故作镇定的样子,感到好笑;又看着对方不停拜托拜托的样子,还是说道:
“好吧,那就问她一下。”
茵瓶给伊茉发消息时,战战兢兢地删删改改,铺垫了很多礼貌用语,写了两三行,最后终于问到能不能帮忙跟鼓手那边说一下加联系方式的事情。她本以为要过一会儿才能收到回讯,没想到伊茉很快就来了消息,只有四个字:
-「加她干嘛?」
茵瓶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以翘翘的名义,而是以自己的名义去要。
「跟朋友搜到了Fant?me Speed的演出视频,有点好奇」
-「那不是已经有主唱的联系方式了吗?」
「我对鼓手也挺感兴趣的啦」
-「帮你这个忙,给我什么好处?」
「看你想要什么呀?」
-「看你能给我什么咯」
茵瓶实在想不出来,也不想再跟她转这几句车轱辘话,只好回道:
「我和我的朋友都会非常感谢你(emoji)」
-「不给」
似乎是回答错误了。
翘翘在对面看着茵瓶打字发消息,激动得不停问“怎么样怎么样”。茵瓶叹了一口气,把手机转过去给她看,翘翘看了,整个人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耷拉下来。
“她不是你妈妈的学生吗,怎么一点都不通融的啊?”
“跟你说了吧。她不是那种很慈祥的姐姐。”
翘翘捧着腮帮子咕囔了一句“那好吧”,又转而难掩高兴地说没关系,来日方长,只要有茵茵这个人脉在就已经赢了。就这样,两个人又就着嘻嘻哈哈将桌上的东西分食干净。当茵瓶跟翘翘在地铁站分别的时候,她已经感到轻松了很多。
接下来的一周,在妈妈强制停止练琴的要求下,腱鞘炎总算是缓和了许多;当然,妈妈也直接作决定,向老师那边叫停了茵瓶这一周的钢琴专业课。于是这一周,茵瓶基本上又回到了像在德国那时候的、脱离钢琴的生活。这种休息会形成一种惯性,越是不练习,就越是不想再开始了。茵瓶即使在这样休息的时间里,心里也隐隐发作着不安的炎症;妈妈倒是对此十分看得开,说这根本不需要烦恼,好好休息,不要焦虑,她可以一直休息到找回热情为止。
但这对茵瓶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她迄今为止十六年的生命里,是妈妈开启了她踏上钢琴演奏的路,自己一直向往着那样丰沛的音乐,却完全不得其法;与此同时,伊茉又以那样优越的姿态闯进茵瓶的视野之中,于是这么多年来,自己只会拙劣地模仿伊茉;所有人,包括茵瓶自己,从来也没有期望过她把自己的人生完全交付给钢琴演奏;直到那年第一次看伊茉的爵士演奏会,像发烧一般被她浓烈的热情所感染——
“……你要不要跟我去呀?”
“嗯?什么?”
茵瓶从自己的沉思之中醒过来,妈妈隔着餐桌在对她说话。
“伊茉她们的livehouse演出,在这周六晚,叫我带你去。”妈妈说,“你去不去呀?”
——那样的热情,如果可以的话,茵瓶希望再感受一次。
“好。”于是茵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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