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一年阴雨，南城被雨汽笼罩。
少女撑着伞，穿过长长小巷，钻进矮矮的房檐。
她在一处布满铁锈的门前停下步，抖了抖头上的雨滴，撤了伞，从书包里摸出钥匙开门。
进屋前还有一处短短的小道，一层有两家都被铁栅门关着，隔这些距离，她就听见屋内一阵阵喧哗。
少女诧异，家里平日就她与奶奶住，奶奶也不常出门，身边也没什么朋友，今天这么热闹，除非就是他回来了。
她在门前顿了顿，还是下意识摸出手机，手机上摔倒留下的裂痕依旧醒目，把它塞进了鞋柜里藏起来。
又磨蹭许久，她才再次抓起钥匙慢腾腾开锁。
“阿毓回来了？”奶奶从厨房探头看见来人，道。
林毓低头换鞋，答应道：“嗯。”
老妇人快步从厨房走出来，凑近林毓耳边：“今天你爸带客人过来，在客人面前懂事点？”
“多和你爸说两句话，少和你爸吵嘴。”
林毓透过玄关旁的木制屏风，隐约看见三个人的影子，点点头。
奶奶又扎头进了厨房，林毓问：“我帮您打下手吧。”
奶奶一口回绝：“你去客厅跟客人聊天，厨房我看着就行。”紧接着，剁菜声响起。林毓嘴里嘟囔：“回来了，也不知道帮干点家务……”
林毓刚想走过客厅，回房间放书包，就被林川流叫住。
“阿毓，放学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男人语气里尽显责怪，但还是缓缓起身，笑着脸把林毓拉进客厅。
“这是我女儿，林毓。”男人拉住林毓的手腕，很痛。林毓下意识的抗拒，低头看着被紧攥的手，那处却传来又一阵刺痛。
林毓被强迫着抬起头，想起奶奶的话，又在唇边再次挂上点笑。
林川流侧头：“这是你祝舒雅阿姨。”
一身白裙的女人勾勾唇，微微颔首道：“你好呀，你叫我祝阿姨就好。”举手投足间尽是得体，眉眼间的温婉却带着几分疏离看着林毓。
有一瞬僵持，林毓静静地看着沙发上的二人。
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女童，看上去**岁，女童穿着华丽的公主裙，在这间有些破败的房子里格格不入，精致小巧的脸被娇养得圆润，她正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她，略带嫌恶。
这时候的林毓才刚上初中，比同龄人都要小一些，瘦弱一些，穿的更朴素一些。想着这一身下来还是刚开学买的校服，还穿着早就洗的泛白，不合脚的运动鞋，她突然觉得自己活的有多差劲。
“打招呼呀。”男人在林毓一旁耳语。
林毓已经猜到这个女人的身份，心里犯上酸涩，还是耐下心中的不情愿：“祝阿姨好。”
祝舒雅怀里的女童撇撇嘴：“妈妈，你不是说你和林叔叔结婚后，只会有我一个孩子吗？那她是谁！”
林川流看女童开始闹脾气，软和语气道：“青禾，这是叔叔的女儿，将来是你的姐姐，以后啊，跟着我和妈妈一起疼你，不好吗？”
林毓心里一阵白眼。
沙发上的女人见女童这么无礼，也连忙说教：“青禾，不准这么没礼貌，懂吗？”
女童用手指着林毓，小孩子的恶意是无比直接的，嘴里的厌恶也是毫不保留的：“我不准家里面多出来另一个小孩，我妈妈和林叔叔也只准疼我一个人，你，你给我走！”
林毓觉得这个女孩既无理又可笑，脸上的不屑再也藏不住：“这是我家，要走也是你走。”
她把头偏向大门：“门在那，好走不送。”
没料到，女孩真从祝舒雅怀里跳起来，旁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就撞开眼前的林毓和林川流两人直冲门外。
林毓肩膀感觉被狠狠挨了这一击猛撞，被林流川攥紧的手也被撒开，她反应过来，抬眼看，生锈的铁门被打开，女孩已经不见人影。
沙发上的祝舒雅也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追出去。林川流看着林毓一脸怒气，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紧跟后头出了门。
铁门又被狠狠扣上，发出巨响。
奶奶从厨房出来，发现客厅里只剩林毓一人。
“你爸他们人呢？”奶奶张望着，嘴里带了些责问的语气：“不是跟你说了，懂点礼貌吗？你爸又生你气了？”
林毓泄了气，把书包扔在沙发上:“他倒没生我气，他带回来的小祖宗见到我就火冒三丈，跑出去了。”
奶奶叹气：“你爸也不提前说一声……好了，你也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你也跟着出去找找。”
林毓觉得莫名：“又不是我家孩子，我干嘛闲的跟着出去找啊？带回来两个人没一个待见我的，我上赶着讨什么嫌啊？”
林毓窝着火，奶奶听着也感受到她心里的委屈，嘴里的话欲言又止，又叹了一声气，然后进厨房，把围裙脱了，也出了家门。
林毓揉了揉头发，一阵心烦意乱，到门外，从鞋柜里面摸出手机，径直回了房间。
她趴在书桌前，点开手机，百无聊赖地翻着相册。
一张清秀的面庞出现在手机框中，女人扬着笑，靠着一旁的男人，怀里抱着年幼的林毓。
照片不知道是几经压缩还是反复保存下留下变得模糊许多，但女人明媚的笑，依旧清晰夺目。
林毓熄了屏，嘴里喃喃自语：“妈，爸他又撒谎了。”
近些日子，奶奶和林川流的联系开始频繁起来，奶奶的耳朵不好使，尽管她不想让林毓早点知道这件事，有时候打电话会外放出来，她也听到一些东西。
零零散散拼凑出事实。
林川流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奔着结婚去的。
那个女人有个孩子，早些年，她的前夫重病去世，林川流也有个女儿，前几年，他的妻子死于车祸。巧合间，他们在这偌大的城市里碰见，于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相遇，互相爱恋，成了彼此的依靠。
林毓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她的脑海里依稀记着，林川流在手术室门外，歇斯底里的忏悔，发誓。
男人跪在手术室门前，恳求医生能挽回他妻子的命，奈何医生只是摇摇头，转身进入手术室。
那时候的林毓也不过八岁，死亡的意识也很淡泊，那天她跟着奶奶赶到医院时，只看见自己的父亲身上穿着的衬衫染满血渍，带着几分泥污，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的坐在手术室外的铁椅上。
林毓上前牵住父亲的手，问：“爸爸，妈妈去哪了？”
男人低垂着头：“许梅……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
林毓嘴里还在重复：“爸爸，妈妈去哪了？”
奶奶此时也从后面跟上来，弯下身子拍拍林川流的肩膀：“小梅怎么了，电话里面也说的不清不楚的，出什么事了到底？”
林川流耐不住身边两个人的追问，悲伤变成怒气爆发，他歇斯底里道：“许梅死了！死了！”
奶奶听到这个消息，一阵踉跄，跌坐在一旁的铁椅上：“怎么出了这档子事？你们两个不一起出差去了吗？怎么会呢……”
林毓脑子里面一阵轰鸣，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死亡的真正含义，她只知道，外婆也经历过这，那时候的母亲，告诉她，外婆去了天国，回不来了。
母亲抱着她，在纸钱焚烧飞舞的坟前细声安抚：“但她会在天上保佑我们毓毓，一生平安顺遂。”
林毓也很难过，她摸摸林川流的脸：“爸爸，妈妈回不来了吗？”
林川流抱着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再抬头看见林毓小小的脸上关怀的表情，抱住她，忍住许久的悲伤就此彻底迸发而出，痛哭流涕：“阿毓……妈妈，我没有保护好妈妈……”
林毓缓缓从男人的怀抱中抽离，抓起男人略带伤痕的手，她天真道：“没事的，爸爸保护好自己就好了，爸爸也需要保护。”
“妈妈在天上会保佑我们平安顺遂的。”
林川流心中暖流与悲伤交织，看着林毓的眼神百味交加，他拥住她，像是拥住许梅的最后一缕残魂，良久，他道：“爸爸，会替妈妈，继续保护你的。”
“我只要你一个孩子就够了。”
他在许梅坟前发誓，今生不再娶，只养林毓一个女儿，倾尽所有，永不后悔。
他在坟前发誓，在林毓耳边承诺，最后仍然变成一张废掉的证书，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它原有的意义。
许梅刚去世后一年，奶奶便在林毓身边有意无意的说：“爸爸现在还年轻，如果老后谁来照顾呢？指望你不是，指望我也不是……”
林毓慢慢长大，也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川流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少，许梅死后的许些年常年不回家，甚至到后来学费，都是奶奶承担。
她突然觉得誓言有多么不值钱。
林毓趴在桌上睡着了，叫醒她的是敲响房门的咚咚声。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屋外声音变得嘈杂。
奶奶的呼唤依旧在门外响着：“阿毓，阿毓，睡着了吗？”
意识逐渐清醒，林毓揉揉头，将碎发撩到耳后，应声：“嗯。”
门外又道：“你爸回来了，快点收拾收拾，出来吃饭了啊。”
看来是找回来了，林毓心说。她借着门外微弱的灯光，透过镜子整理一下衣着，摸了摸脸庞，眼角有些湿润，她囫囵抹了抹眼睛，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三个人整整齐齐坐在餐桌前，奶奶来来回回，从厨房端着饭菜进进出出，林川流正殷勤的给那女人和一旁的女孩碗里夹菜，看上去，他们才是一家人。
林毓漫不经心走到饭桌前，夺去林川流手里的筷子，重重摔打在地上：“林川流，到底这俩祖宗是你妈，还是厨房里那位是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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