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府内的海棠花开得愈发肆意，层层叠叠的花朵压弯了枝头，香气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明日便是入宫之期。
楚府厅堂内，一场送别宴静默地进行着。烛火通明，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桌上摆满了楚墨音平日爱吃的菜肴，却几乎无人动筷。
楚枭坐于主位，这位尚书令大人面容比往日更加冷峻。他望着坐在对面的女儿，一袭淡青襦裙，云鬓轻绾，仍是那个在蔷薇架下抚琴吟诗的闺中少女模样，明日却要踏入那吃人的深宫。
“墨音，”楚枭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宫中不比家中，万事需谨慎。”他顿了顿，“藏锋守拙，保全自身为上。”
楚墨音抬眼望向父亲，见他眼中深藏的不舍与担忧，心头一酸，却强撑出平静模样：“女儿明白，定不负父亲教诲。”
席间一阵沉默。楚云宁忽然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妹妹，这是我近日所作《春深游园图》，你带入宫中，闲暇时或可解闷。”
楚墨音接过画轴，展开一看，心下顿时了然。这哪是什么游园图，分明是楚云宁凭借在翰林院查阅古籍档案的机会，精心绘制的后宫布局与路径图。何处有偏门，何处巡逻稀少，何处可通外宫，皆以隐晦笔法标注其间。
“二哥费心了。”楚墨音会意，小心卷起画轴，交由身后的挽月收好。
楚云宁轻声道：“妹妹聪慧，当知如何自处。”他话中有话，目光中满是担忧。
宴席草草结束，楚墨音告退出来，沿着回廊走向自己的小院。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照得她单薄的身影格外孤寂。
“墨音。”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
楚墨音转身，见楚云风从暗处走出，一身墨色常服，面色凝重。
“大哥。”她轻声唤道，注意到他手中紧握着一件物事。
楚云风走近，廊下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眼底的红丝。自那夜与李玄乐逃奔失败后，他明显消瘦了许多，往日的英气被一层阴郁笼罩。
“这个你拿着。”他将手中的物件递过来。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双鱼佩，鱼儿首尾相衔，雕工精湛，玉质温润。楚墨音认出这是楚云风自小佩戴的护身符，是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遗物。
“大哥，这太贵重了...”楚墨音推辞。
楚云风执意将玉佩塞入她手中：“宫中险恶，我虽不能随行护你，但旧部中尚有可信之人。”他压低声音，“若遇危难，凭此佩可寻禁军副统领赵青。他是我在云州时的部下，受过我的救命之恩，现掌管西华门守卫。”
楚墨音握紧手中温润的玉佩，感觉到上面还残留着兄长的体温。她知道，这不仅是护身符，更是楚云风能为她提供的最后保障。
“玄乐她...”楚墨音轻声问，“明日也会一同入宫吗？”
楚云风眼神一暗，痛苦之色一闪而过：“是。李将军昨日来过，说玄乐已经...接受了命运。”他声音沙哑，“告诉她...告诉她保重。”
楚墨音从未见过兄长如此脆弱的一面。她记得楚云风与李玄乐从小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他教她骑马射箭，她为他包扎练武留下的伤口；春日里一起放纸鸢，秋日里并肩赏菊。那些两小无猜的情意，如今都被一道宫墙无情隔断。
“我会的。”楚墨音郑重承诺，“大哥也要保重。”
楚云风点头，最后深深看了妹妹一眼，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闺房，挽月正在为明日的行程做最后准备。妆台上已经摆好了入宫要穿的淡粉宫装，那是按照宫廷规制新制的，华丽却陌生。
“小姐，再看看还缺什么？”挽月轻声问，眼里含着泪光。
楚墨音摇摇头，走到窗前望向那片蔷薇架。月光下，花朵依然娇艳，可她再也回不到那个无忧无虑在花下刺绣抚琴的时光了。
她打开妆匣，最上层放着李玄乐前日托人悄悄送来的一个小锦囊。里面是一对简单的银耳坠和一张字条：“深宫冷，心莫冷。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楚墨音将耳坠握在掌心，冰凉的银器渐渐被体温捂热。她知道，明日之后，她与李玄乐不仅是闺中密友，更将是宫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楚墨音警觉地抬头，见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窗台上，脚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竹管。
她迟疑片刻，解下竹管，从中取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静观其变，待机而动。——诚”
楚墨音心中一凛。靖安王顾惜诚？他为何传信于她？是试探还是另有图谋？想起宫宴那日他投来的目光，楚墨音不禁蹙眉。这位看似闲散的王爷，究竟在太后与皇帝之间扮演着什么角色？
她迅速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它化为灰烬。无论顾惜诚意图如何，这深宫中的棋局已经展开，而她注定成为其中的一枚棋子。
翌日清晨，楚府门外车马备齐。楚墨音身着宫装，在挽月的搀扶下走出大门。朝阳初升，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进心中的阴霾。
楚枭携二子站在门前相送。没有过多言语，只有深深的目光交汇，蕴含着千言万语。
“父亲保重。”楚墨音盈盈一拜，抬起头时眼中已盈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楚枭重重颔首，喉结滚动，终究没有多说一个字。
楚墨音转身走向马车，脚步坚定。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单纯的楚家小姐，而是即将踏入权力漩涡中心的楚才人。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楚墨音从袖中取出那双鱼佩，紧紧握在手中。
马车缓缓启动，向着那朱红宫墙深处的未知命运驶去。
而楚府门前，楚枭久久站立，直到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风吹起他鬓间几缕白发，这位向来刚强的尚书令，此刻背影显得格外苍凉。
“父亲，”楚云风低声道，“妹妹会平安的。”
楚枭长叹一声：“宫中局势复杂，太后与皇帝明争暗斗，墨音此去，如履薄冰啊。”他转身看向两个儿子，“我等在外，须得更谨慎行事，方能成为她在宫中的依托。”
楚云宁轻声道：“陛下昨日在朝堂上，驳回了太后削减边疆军需的提议，看来并非完全受制于人。”
楚枭目光深远：“顾惜庭年纪虽轻，城府却深。他允了选秀，又保李将军，这一收一放间，自有算计。”他顿了顿，“只是不知，墨音和玄乐这两个孩子，会在这棋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三人沉默地望着皇宫方向，各怀心事。
而此时的车驾内，楚墨音轻轻掀开车帘一角，见那巍峨宫门越来越近，仿佛巨兽张开的大口。
她深吸一口气，将双鱼佩小心收好，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既入局中，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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