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洵如同一条死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背心的衣衫已破烂不堪,纵横交错的血鞭痕触目惊心,皮肉翻卷处渗出暗红的血珠,在地面洇开一小片令人心悸的湿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锐痛。他虚弱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句:“他娘的。”以前只在心中暗骂的粗话,自打被强行掳到这岫云宗,受尽磋磨,全给逼出来了,仿佛只有这些粗砺的字眼才能稍稍宣泄他淤积在胸腔里的滔天怒火与无边屈辱。
忽地,手腕处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悄然缠上。他心头一凛,勉强低头看去。一个光滑冰冷、毫无接缝的银环,正严丝合缝地套在他纤细的手腕上。那冰冷的质感,那熟悉的禁锢感,与他“前主”——那个将他灵魂塞进这具倒霉身体里的“江乐洵”之前套在他手上、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的“银环”一模一样!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怎么又是这玩意?!阴魂不散!
一股不知从身体哪个犄角旮旯里榨出来的力气猛地涌上,江乐洵勉力抬起头,嘶声叫道:“你给我带这个东西做什么?!”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混着血腥气喷出。此刻的他,浑身血淋淋,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哪里还有半分世家少主的矜贵模样,活脱脱一个刚从刑架上解下来、只剩半口气的囚徒。
冷珺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他薄唇微启,似乎正要说话。忽地,肃正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内死寂的气氛。顷刻,一名身着岫云宗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快步走了进来,气息微促,对着冷珺躬身抱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大师兄,宗主急召,请您立刻前往凌云殿。”
冷珺闻言,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他侧过身,视线落在一直侍立在一旁、同样受了鞭刑却依旧挺直如松的姜智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照顾好少主。”
“照顾好少主”?!
江乐洵闻言,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头,对着冷珺即将离去的背影,“呸”的一声,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虽然那点微末的液体只飞出寸许便无力地落回地面。他破口骂道,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冷珺!你他娘的猫哭耗子假慈悲!少在这给老子装腔作势!”
冷珺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声饱含怨恨的咒骂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肃正堂。那名传讯的弟子连忙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中,只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
偌大的肃正堂,此刻只剩下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江乐洵,以及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姜智。
姜智虽也受了二十鞭,但他体格健硕,筋骨强韧,鞭痕虽深,却未伤及根本,行动依旧如常。听到大师兄的吩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俯身,伸出粗壮的手臂,试图将江乐洵从冰冷的地上扶起来。他动作已经放得极轻,然而江乐洵背上那些深可见骨的鞭痕,哪经得起丝毫牵动?
“嘶——啊!”
就在姜智刚把江乐洵上半身扶离地面寸许的刹那,几处最深的伤口猛地被撕裂开来,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神经!江乐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姜智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撒手!
“砰!”
一声闷响,江乐洵毫无缓冲地再次重重摔回坚硬冰冷的地面,而且是脸朝下!
下巴结结实实地磕在粗糙的石砖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剧痛瞬间从下巴直冲脑髓,眼前金星乱冒,两行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原本就只剩半条命,这一下猛烈的撞击,非但没把他彻底摔晕,反而像是点燃了他濒死身躯里最后一点火星。一股邪火烧遍四肢百骸,他竟然觉得浑身似乎凭空生出了几分力气!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揉了揉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巴,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缓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抬起头,怒视着姜智,声音因为下巴的疼痛和愤怒而变得含混不清,听起来格外滑稽又凄惨:“姜智!你他娘的……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想摔死老子好继承老子的鞭子吗?!”
姜智被骂得浑身一颤,那张方正憨厚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只剩下无措的惨白和浓浓的愧疚。他像个做错了天大事情的懵懂孩童,深深地埋下了头,魁梧的身躯甚至微微佝偻起来,粗大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连呼吸都成了罪过。
他这副自责到极点的可怜模样,反倒让怒火中烧的江乐洵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那股邪火莫名地泄掉了几分,甚至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荒谬感。就在这情绪转换的间隙,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他猛地抬起那只戴着银环的手,举到眼前,语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凶狠和探究:“这鬼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到问话,姜智才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神依旧不敢与江乐洵对视,声音细弱蚊呐,带着十足的惶恐和唯唯诺诺:“回…回少主,这…这是界限环。”
“界限环?”江乐洵眉头紧锁,这名字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路数,“一次性说完!把你知道的,关于这鬼东西的一切,都给老子吐干净!”他算是彻底摸透了姜智这锯嘴葫芦的德性,不逼着点,他能把一句话拆成三天说。
姜智被他吼得又是一哆嗦,连忙点头如捣蒜,努力在脑子里组织着语言,想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戴…戴上这界限环后,就…就只能…只能在方圆百里范围之内活动…超…超过这个范围,环…环会示警,还…还会…”他似乎想形容那种惩罚,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急得额角冒汗,“还…还会很难受。而…而且,你…你的活动的具体位置,界…界限环都…都能感应到,清…清清楚楚。除…除了…除了给你佩戴此环之人…旁…旁人,无…无人能将其取下。”他艰难地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迅速低下头去,恢复成那副鹌鹑样。
只能在方圆百里活动?位置被实时监控?除了下环人无人能解?
江乐洵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这他娘的跟村里王屠夫拴着他家看门大黄狗的粗铁链子有什么区别?!不,甚至更过分!大黄狗至少还能在链子长度内撒欢,他这纯粹是被无形的牢笼关押了!
忽地,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似乎冻结了:“难道……难道冷珺那厮已经知道了我不是原来的江乐洵?识破了我这冒牌货的身份?所以特意给我套上这‘狗链子’,就是想把我当狗一样圈养起来,慢慢折磨,钝刀子割肉,直到把我活活耗死?!”这个念头一起,各种酷刑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神魂点灯……越想越是心胆俱裂!
“好毒的计策!真是无毒不丈夫!”江乐洵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恨意,“长得人模狗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样,没想到心肠竟如此歹毒!比那地狱里的恶鬼还要阴险百倍!”他几乎能想象到冷珺那张冷漠俊脸下隐藏的残忍笑意。
姜智听着少主嘴里不断蹦出他完全听不懂的恶毒诅咒(什么“识破身份”、“冒牌货”、“钝刀子割肉”),只觉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少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滔天怒意和绝望气息,吓得更加不敢吱声,依旧维持着那副单膝跪地、伸手欲扶的滑稽姿势,僵在原地,活像一尊笨拙的石雕。
江乐洵在脑中已经将冷珺用他能想到的、最残酷最无情的方式凌虐了千百遍,然而现实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诅咒,都改变不了他此刻像条死狗般瘫在地上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手腕上那冰冷枷锁的存在。一股深沉的疲惫和绝望攫住了他,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他放弃了挣扎,像一滩真正的烂泥般彻底瘫软下去,脸颊贴着冰冷的地砖,两眼空洞地望着肃正堂高高的、绘着繁复云纹的穹顶,眼神涣散,毫无焦距,所有的斗志、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
肃正堂内死寂一片。先前行刑的弟子和执事早已悄然退去,空旷的大殿里,只剩下瘫在地下无声无息宛如尸体的江乐洵,和一旁雕塑般僵硬、不知如何是好的姜智。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穿过高窗的几缕惨淡天光,在地面上缓慢地移动着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一阵沉稳、规律、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最终停在了肃正堂门口。
江乐洵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抬起一丝缝隙,懒洋洋地、毫无生气地朝门口方向瞟了一眼。逆着光,只能看到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袍。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大师兄,冷珺。
江乐洵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走近,心中那些刚刚沉寂下去的、千奇百怪、残酷恶毒的折磨人的法子,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再次疯狂地翻涌起来,带着更加浓烈的恨意。剜眼?断筋?还是用真火一点点灼烧神魂?一个个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冷珺走到近前,目光扫过依旧瘫在地上的江乐洵和他旁边手足无措的姜智。江乐洵那涣散的眼神和脸上残留的怨毒,让他微微蹙了下眉峰。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冽无波的调子,听不出喜怒:“他怎么了?为何还在此处?” 目光转向姜智。
姜智一脸茫然加惶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解释不清少主为何会从愤怒咒骂变成现在这副生无可恋的死鱼样,最终只能像个拨浪鼓似的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唔…唔…”声,一副彻头彻尾的一问三不知模样。
冷珺似乎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视线重新落回江乐洵身上,续道:“既无大碍,你把少主背回去。”
“背…背回去?”姜智闻言,脸色更白了,连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解释,“大…大师兄,少…少主他…他背上有伤,鞭…鞭伤极深…若是…若是背回去,一路颠簸…恐…恐怕会…会牵动伤口…血…血流不止啊…” 他想起刚才扶起少主时那凄厉的惨叫和再次摔落的闷响,心有余悸。
肃正堂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冷珺的目光在江乐洵血迹斑斑的后背和姜智惊恐的脸上扫过,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须臾,就在姜智以为大师兄会另想办法,比如让人抬个软榻来时,冷珺却忽地俯下身来。他动作极快,快到姜智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轨迹!只见冷珺右手迅捷地抄起江乐洵的膝弯,左手则稳稳地抓住了他后颈衣领下的位置(避开了颈骨要害),双臂一发力,竟是将瘫软如泥的江乐洵整个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这一抱,出手奇快,角度刁钻,避开了江乐洵背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着力点。待江乐洵那被绝望和疼痛麻痹的神经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骤然悬空,离开了冰冷的地面!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划破屋顶、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江乐洵喉咙里迸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刚才冷珺出手太快,避开了主要伤口,最初的悬空感甚至让江乐洵产生了一丝错觉。然而,当他身体悬空,背部肌肉不可避免地绷紧以维持平衡时,那数道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鞭痕伤口被狠狠牵动、撕扯!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每一根神经!那感觉,比刚才被扶起又摔落时强烈十倍、百倍!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他背上的伤口里反复搅动、切割!
冷珺抱着他,手臂稳如磐石,身形挺拔如松。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眼神淡漠得如同在搬运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江乐洵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他背上因剧痛而渗出的、迅速染红冷珺白色衣袖的新鲜血迹,似乎都无法在这位大师兄眼中激起一丝涟漪。他就像一个真正无情无欲、俯视众生的谪仙,对怀中人的死活漠不关心。
“走吧。” 冷珺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因为江乐洵的惨叫而停顿半分。他抱着不断抽搐、惨嚎声渐渐微弱下去的江乐洵,转身,步伐沉稳地向肃正堂外走去,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截沉重的木头。
姜智被这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直到冷珺走出几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慌忙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看着少主在冷珺臂弯里痛苦抽搐的样子,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再出声。
江乐洵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疼痛如同无数只大手,将他残存的意识狠狠撕扯、揉碎。那凄厉的嚎叫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如同被掐断了喉咙的鸟儿,戛然而止。极致的痛苦彻底冲垮了他的神志,他头一歪,在冷珺冰冷而坚实的臂弯里,彻底昏死了过去。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闻到了一缕极淡、极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萦绕在鼻端,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在无边的混沌中沉浮了千万年。一丝微弱的意识,如同溺水者终于触碰到水面,艰难地挣扎着上浮。
痛……依旧是深入骨髓的痛,但似乎被某种清凉的东西包裹、缓解了,变得钝重而绵长,不再是那种撕裂灵魂的锐利。更强烈的感觉是身下传来的温软触感,不再是冰冷坚硬的地砖,而是某种厚实、带着微微弹性的软垫。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肃正堂的尘土和血腥味,而是一种极淡、极清幽的冷香,似松针,似寒梅,又似初雪,丝丝缕缕,若有若无,沁人心脾,竟奇异地抚平了一丝心头的焦躁。
江乐洵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陌生的、素雅的淡青色帐幔。他动了动脖子,一阵牵扯的钝痛从后背传来,让他闷哼一声。他侧过头,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榻上的锦褥柔软舒适,散发着淡淡的、被阳光晒过的暖香。
他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室内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得上清冷。除了他身下的这张软榻,便只有一方案几,一个蒲团,以及靠墙而立的一个巨大书架。案几由深色的沉水木制成,线条流畅简洁,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端砚,一支紫毫,一叠素白的宣纸,还有一块墨色深沉的墨锭,皆摆放得一丝不苟,规整得近乎刻板。案几一角,放置着一个造型古拙的青铜鹤形香炉,炉腹中正袅袅逸出一缕极细、极淡的青烟,那清冷的幽香正是来源于此。炉边,随意摊开着一本线装书籍,纸页泛着柔和的旧黄。一阵微风从未曾关严的雕花木窗缝隙中悄然潜入,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气息,调皮地翻动着书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真有一个看不见的、清雅出尘的主人,正斜倚在旁,悠闲地翻阅着书卷。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整个房间空旷、寂静、纤尘不染,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和……属于冷珺那种人的、深入骨髓的孤高与秩序感。
江乐洵趴在这片与他此刻狼狈惨状格格不入的清冷雅致之中,背上的伤口在药力的作用下隐隐作痛,手腕上那冰凉的“界限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他闭上眼,那缕冷香钻入鼻息,却只让他心头涌起更深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
冷珺……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意识。
将他打得半死的是他,给他套上狗链子的是他,像拎死狗一样将他扔进这“雅致”牢笼的也是他!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冷冰冰的“甜枣”?还是某种更高明、更诛心的囚禁与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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