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日子很安静。
青莲的身体在汤药的调理下渐渐好转,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
可每当青莲从过去的阴影中惊醒,一身冷汗地坐起时,总能透过窗纸,看到外面的那个身影。
他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假装在看天上的月亮,一坐便是一夜。
高玥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夜空,心中却莫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世人皆道他温润如玉,他也便将最深的狠厉与野心藏在那副与世无争的皮囊之下,对世人展露着恰到好处的脆弱与无害。
而她,是唯一窥见过那面具下真实面目的人。
他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算计人心的话。
他也总说她笨,说她天真得可笑。
可偏偏是这个男人,在她陷入迷局时,总能三言两语为她拨开云雾。
高玥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轮被云雾笼罩的月亮,困顿、迷惘。
而那个能为她破开云雾的人,又在哪里呢?
她和他之间,是互相利用的棋子,是心照不宣的盟友,却又在不知不觉间,滋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种感觉,让她陌生又害怕。
高玥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思绪。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几天相处下来,青莲渐渐发现,这位传闻中嚣张跋扈的李公子,与传言判若两人。
他会教她写字。
她握笔的姿势不对,他会不耐烦地啧一声:“笨死了。”
可他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却很稳,一笔一划地教她。
青莲看着灯下“李显”的侧脸,那张清秀的面庞在摇曳的烛火中忽明忽暗,心中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了超越感激的好奇与信赖。
这日,高玥从外面回来,随口向青莲抱怨道:“红袖阁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连壶好酒都没有。”
彼时青莲正在绣着一方手帕,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轻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红袖阁的好东西,都不在一楼二楼。”
“我知道,三楼都是好东西。”高玥不在意地接话道。
青莲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三楼之上,其实还有一个四楼。”
“四楼?”
“嗯。”青莲点点头,“那里是用来关不听话的姑娘的。我被卖进去那天,听见一个叫张婆子的人跟老鸨说,”
“又带来个新鲜的,不过是个硬骨头,得送去四楼好好磨一磨,磨平了棱角才好接客。”
张婆子!
高玥“霍”地一下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青莲:“你确定,你听到的是“张婆子”?”
高玥的反应太过激烈,以至于吓了了青莲一跳。
她愣愣地点头:“我们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我不会听错的。”
当初将高盼卖掉的人牙子,可能正是张婆子!
“公子……你怎么了?”青莲看到高玥忽变的表情,怯生生地说道。
高玥意识到自己时态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与焦灼,放缓了语气,“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旧人,也不知她现在还好吗?哦对了,你身体还没好,还不快去休息!”
待劝青莲回房歇息后,高玥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
她关上房门,在屋里来回踱步,脑中却在飞速地运转。
张婆子,红袖阁,四楼。
兜兜转转,没想到关于高盼的线索,竟会是以这种方式出现,那个被称作“硬骨头”的姑娘,很有可能就是高盼。
她必须再去一趟红袖阁!
可她也清楚,上一次光是去三楼,便已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更何况是四楼?
硬闯更是下下策,她如今这副身子,去了就是送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设一个局。
一个能让她顺理成章地踏入四楼,见到张婆子的局。
这天下午,高玥特意去城西最有名的铺子,为青莲买来了她念叨过两次的桂花糕。
她像往常一样推开院门,带着几分轻快喊了一声青莲。
然而,院子里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高玥快步走进屋子里。
房间里整整齐齐,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的痕迹。
但是,青莲不见了。
桌上还摊着她上午教青莲写字的纸。
一张宣纸上,有一个刚刚写了一半的“玥”字,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似乎写字的人被什么事仓促打断了。
字的旁边,静静地放着一支木簪。
那是高玥前两天在地摊上随手买给她的,虽然不贵,却被她视若珍宝。
人呢?
她不过只是出去短短片刻,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瞬间涌入。
青莲被带走了。
是因为她提到了张婆子,被红袖阁的人带走了?
还是王氏心有不甘,悄悄打击报复?
桌子上那还未写完的“玥”字像是无声地求救,她被带走的时候该有多无助?
高玥攥紧了拳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抓起那支木簪,转身冲出了院门。
现在不是乱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
……
浣衣坊里水汽弥漫,捶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
高玥一脚踹开大门,一眼就锁定了角落里那个正在用力搓着衣服的身影。
“王氏,好久不见啊!”
王氏用力搓洗衣服的动作猛地一顿,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后背一阵发凉。
当她转身看清门口站着的人的时候,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更是变得惨白。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李……李公子……”
高玥深吸了一口,一步步走过去,在王氏面前站定,语气中充满着寒意。
“青莲呢?”
“青莲……”王氏听到这个名字,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所对应的人。
过了好一会,她才迷茫地抬起头,看着高玥,“公子,青莲她不是跟您走了吗?”
看着她这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高玥怒极反笑。
“还在装傻?!”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抬脚,狠狠踹在王氏面前的木盆上。
满满一盆脏水混着尚未洗净的衣物瞬间翻倒,浑浊的污水溅了王氏一身,将她那件粗麻衣衫彻底浸透。
“我再问一遍,人,你藏到哪里去了?”
王氏吓得一声尖叫,狼狈地跌坐在满是污水的地上。
“我真的不知道!”王氏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在地上痛哭,“公子,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动您的人啊!”
“哦?”
高玥弯腰拾起旁边的棒槌,掂了掂分量,然后猛地挥起,对着旁边一个空着的石臼狠狠砸下!
坚硬的石臼瞬间裂开了一道口子。
浣衣坊内一片死寂,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更是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她瘫软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公子饶命……”
高玥盯着她那张早已被吓破了胆的脸,眼中满是惊慌失措。
这不像是在演戏。
一个被吓破了胆的人,装不出这副模样。
难道,真的不是她?
高玥心头的焦躁愈发浓烈。
她俯下身,凑到王氏耳边,声音不大不小:“今天这一下,是给你的教训。记住,我的人,你碰不得。若再有下次,等着你的,就不是这小小浣衣坊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似有似无地威胁,让王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她瘫软在地上,那双恐惧的瞳孔中倒映出眼前人的身影。眼前的清瘦的男子哪还有半分那日的儒雅。
不,那根本不是人。
王氏苦笑了一下。
这分明是从修罗场里走出来的活煞神!
高玥缓缓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
直到高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浣衣坊内的人才敢小口地喘气,却依旧不敢上前,只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依旧瘫在地上的王氏。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堆放杂物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衣着干净的内侍。
他走到王氏身边,带着几分不屑。
一个钱袋被扔到王氏脚边。
“拿着。”
“这点子苦头,上头自然不会让你白受。”
王氏见到来人,浑身一颤,连忙捡起钱袋。
她低着头,不敢看内侍的眼睛,“谢大人。”
内侍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淡淡说道,“记住自己的本分,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只留下王氏一人,看着高玥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怨毒。
……
接下来的两天,高玥几乎将整个山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依旧没有青莲的任何消息。
她不是没有再去红袖阁打探。
她甚至利用李显这个身份,又一次混上了三楼。
可那里依旧是歌舞升平,一个青莲的消失对他们来说好似只是丢了件物品一般,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所有的线索,就好似一条条细小的溪流,无一例外地汇入红袖阁这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然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盼,粉末,张婆婆,青莲……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直觉,都齐刷刷地指向那座纸醉金迷的地方,然后,戛然而止。
这座繁华热闹的山城,第一次让高玥感到了巨大的无力。
短短一个月,高盼,青莲,两个活生生的女子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接连失踪。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高玥走在这边喧闹中,可却无法融入这份热闹。
这是山城,是大胤最富庶的城镇之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安乐与祥和。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富足安逸,都像是漂浮在沼泽上的浮萍,看似生机勃勃,底下却是能将人吞得尸骨无存的淤泥。
高盼,青莲……她们就像是掉进这片沼泽里的石子,连一圈涟漪都未曾激起,便被悄无声息地吞噬。
谁是下一个?
是那个正在挑选珠花,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女?
还是那个牵着母亲衣角的孩童?
高玥的脚步越来越慢,她看着眼前这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阵小小的骚动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个妇人正拉着一个路过的货郎,神情激动地比划着什么,声音急切又嘶哑。
那货郎却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嘴里嘟囔着走远了。
妇人却不放弃,又转向下一个路人,几乎是哀求着开口。
高玥的脚步顿住了。
那妇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蓬乱得像一团枯草,那双本该温柔的眼睛,此刻却满是血丝。
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变形,衣角和袖口沾着不知从哪里蹭来的污渍,与那上好的苏绣锦缎格格不入。
是母亲!
这才过去多久?
那个她初回家省亲时,还处处透着神采奕奕的妇人,此刻竟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高玥的心猛地一揪。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开口:“这位大娘,你在找人?”
听到终于有人搭理她,高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猛地拽住高玥的衣袖,结结巴巴地说道:“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女儿?我的盼儿!她就这么高,”
她因为激动而慌乱地比划着,“眼睛大大的,很爱笑……她不见了,我的盼儿不见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后面的话却怎么都再也说不出口,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紧接着,那呜咽渐渐变成无法控制的抽泣。
最后,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顺着高玥的衣袖缓缓滑落在地,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发出了哀鸣般的嚎啕大哭。
高玥攥紧了拳头。
她的脑海中闪过高士廉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他关心的永远是圣意,是家族的荣辱,一个女儿的失踪,在他权利的天平上,或许根本不占分量。
她又想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她大概正卧在温柔乡里,耳边是靡靡之音。这山城里的一个小小女子的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盛世之下无关痛痒的一粒尘埃。
一个冷漠的父亲,一个享乐的君王。
高玥低下头,看着脚边这个几乎要哭断了气的妇人,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凉。
原来偌大的高家,这繁华的山城,乃至这整个大胤,真正在意高盼生死的,只有眼前这个衣衫不整,她穿越而来只见了寥寥数面的母亲。
这就是家人吗?这就是君父吗?
何其讽刺,何其悲哀。
看着高母那双充满希冀与哀求的眼睛,高玥突然感到一阵不忍。
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高母冰凉的手,郑重地承诺道:“大娘,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把女儿找回来。”
……
夜色深沉。
高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小院。
推开门,里面空空荡荡。
没有熟悉的灯火,也没有那个会怯生生地喊她公子的身影。
白日里的喧嚣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恍若地走到桌边,桌上是那根孤零零的木簪。
青莲视若珍宝的东西,却没能带走。
迷茫与沮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
在那个被设定好的游戏世界里,她输给女主,是因为程序逻辑。她不甘,却不绝望,因为她知道那是虚假的。
可现在呢?
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如此无力。
这种无力感,不是面对齐思铭的算计,也不是面对宫廷的波谲云诡,而是面对一个母亲的哀嚎,面对一条生命的悄然离开。
那个所谓的“反派上位”的任务,在高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她对高母许下了承诺,可那承诺沉重地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几近窒息的无力感中时,耳边蓦得响起一声划破空气的声音。
紧接着,一支羽箭稳稳地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高玥浑身一个激灵,迅速看向窗外,可除了摇曳的树影,什么也看不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桌子上的那支箭。
箭杆上,用一根极细的红绳绑着一个卷成细卷的纸条。
高玥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纸条。
明日午时,红袖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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