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色未明,演武场上已是寒气凛冽。
数十名内外门弟子鸦雀无声地站立,皆是沈衔清名下——或者说,挂名在他这位常年不管事的仙尊名下,实际由其他长老代教的弟子们。
沈衔清一袭月白法袍,立于高阶之上,面容清冷,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下方。他刻意释放出一丝化神期的威压,让所有弟子都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的萧烬身上。
少年换了一套稍显整洁但仍显宽大的灰色弟子服,将他瘦削的身形衬得更加单薄。他低垂着头,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处,昨日那可怖的伤痕竟已愈合了大半,只留下些浅粉色的新肉和深色的痂痕,这恢复速度绝非普通筑基弟子所能及。
沈衔清心中暗惊:完蛋了,这原主下手也太狠了吧…求求你了不要记到我头上行不行……
即使心里惊涛骇浪,但是他的面上却丝毫不显。这就是老职场牛马人的自我修养。
“今日考校基础剑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萧烬,你先来。”
人群中泛起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弟子们交换着眼神,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谁都知道,清霁仙尊亲自考校,尤其是点名墨渊,绝无好事。
萧烬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沉默地出列,走到场中。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铁剑,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最普通的木剑,刃口都已有些磨损。
“演练‘流云十三式’。”沈衔清命令道,语气平淡无波。
流云十三式是玉清仙宗最基础的入门剑诀,看似简单,实则对灵力的精准控制、身法的协调要求极高。以萧烬炼气期都岌岌可危的修为,且浑身是伤,演练此剑诀无异于公开处刑。
萧烬抿了抿唇,握紧木剑,起手。
动作生涩,灵力运转滞碍明显,身形因暗伤而略显踉跄。木剑挥动间,毫无流云之飘逸,反而显得笨拙又吃力。才到第三式,一个简单的转身刺击,因脚下虚浮,竟险些摔倒。
场下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果然是个废物。”
“灵力如此稀薄,还不如杂役弟子。”
“仙尊何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嘲讽的低语如毒蛇般钻入耳中。
高阶之上,沈衔清面沉如水。
“停。”
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一切。
萧烬持剑僵立在原地,背脊绷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瘦竹。
沈衔清一步步走下高阶,来到他面前,目光如实质般刮过他的全身。
“手腕无力,步伐虚浮,灵力运转一塌糊涂!十三式基础剑诀,让你练得如同村夫械斗,毫无章法!”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留情的斥责,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我玉清仙宗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尽了!真是……朽木不可雕!”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少年身上。他头颅垂得更低,握着木剑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木柄捏碎。
周围的弟子们噤若寒蝉,心中对这位小师弟的同情早已被仙尊的怒火吓退,只剩下庆幸挨骂的不是自己。
沈衔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厌恶和失望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猛地一拂袖,似乎多看一眼都嫌脏。
“滚去思过崖面壁三日!好好想想,何为剑,何为道!若再如此不堪,便自行滚出山门!”
说罢,他不再看萧烬,转身面向其他弟子,开始例行公事般的训诫与指点,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无人注意到,在他拂袖转身的刹那,一枚薄薄的、颜色古旧的玉简,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悄然滑落,精准地掉落在萧烬脚边的草丛里,被几片枯叶半掩住。那玉简毫不起眼,甚至没有一丝灵光波动,与地上其他的枯枝败叶无异。
萧烬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仙尊的训话结束,弟子们纷纷散去,演武场上空无一人。
寒风卷过,吹起他单薄的衣袍。
他缓缓地弯腰,捡起了那枚滚落泥地的木剑。然后,目光落在了那枚半掩的玉简上。
他沉默地注视了那玉简几秒,才伸手将其拾起。
玉简入手冰凉,上面没有任何标识。他迟疑了一下,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灵力探入。
并非想象中的宗门基础功法,而是一篇名为《韧骨诀》的古老法门。
功法文字古朴晦涩,但其核心要义却清晰无比:并非追求锐意进取、攻伐斗战,而是侧重于淬炼筋骨、绵延气脉、隐忍蓄力,尤其擅长在极端伤势下快速恢复并强化己身,对于灵根资质要求极低,却对修行者的意志力要求极高。
这功法,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与他体内那股霸道却难以掌控的力量,隐隐有着某种奇特的契合度。
萧烬猛地攥紧了玉简,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其嵌入掌心。
当众的极致折辱,私下的隐秘给予。这极度矛盾的举动,如同冰与火的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是嫌他不够强,不配做对手,所以施舍一点甜头,好让他能承受更久的折磨?是新的游戏方式?看他在这忽冷忽热的对待中惶惑不安、丑态百出?还是……这功法本身就有问题?是更阴毒的陷阱?
无数的猜忌在脑中翻滚,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深渊。他无法理解,更不敢信任。
但——这功法的的确确,完美契合了他几乎绝望的处境和体内那躁动的力量。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哪怕是毒药,他也只能吞下。
一种扭曲的、混杂着极度警惕和一丝不甘放弃的兴奋感,攫住了他。他将玉简死死攥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无论你想做什么……’ 他心底无声地嘶吼,眼神沉得可怕, ‘我都接着。’
…………
午后,思过崖。
此处并非真正的悬崖,而是一处偏僻荒凉、灵气稀薄的山谷,通常是弟子受罚清修之地。
萧烬寻了个避风的石坳,正欲揣摩那《韧骨诀》,却被三个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是外门弟子王琨,筑基初期修为,平日里最是趋炎附势,惯会欺压不如他的弟子。他早就看这个得仙尊“格外关注”(虽然是负面关注)的废物不顺眼,昨日竟还得了一瓶上品伤药(虽是被扔在泥里),更是让他妒火中烧。
“哟,这不是萧烬师弟吗?怎么,又惹仙尊不高兴,被罚来啃石头了?”王琨抱着手臂,语带嘲讽,另外两名跟班弟子也发出哄笑。
萧烬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木剑,试图绕开他们。
“站住!”王琨一步挡住去路,目光贪婪地扫过萧烬的袖袋,“听说仙尊昨日赏了你好东西?拿出来给师兄们见识见识?”
“没有。”萧烬的声音干涩沙哑。
“没有?”王琨冷笑,“哼,仙尊的东西也是你这种废物配用的?识相的就交出来,再跪下磕个头,师兄我心情好,或许还能少让你受点皮肉之苦。”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抓萧烬的衣襟。
萧烬眼中戾气一闪,猛地挥开他的手。
“还敢反抗?”王琨恼羞成怒,筑基期的威压瞬间释放出来,一拳裹挟着灵力,直轰萧烬胸口,“找死!”
另外两人也同时出手,拳脚相加。
萧烬咬着牙,以木剑格挡,但他修为太低,身上旧伤未愈,又岂是三名筑基期弟子的对手?很快便落于下风,木剑被击飞,身上又添了不少青紫的伤痕,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
王琨一脚踩在萧烬的胸口,用力碾了碾,啐了一口:“废物就是废物!仙尊骂得一点没错!”
就在他抬起脚,准备再加重力道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场中炸响。
“放肆!”
一道无形的气劲骤然袭来,精准地弹开了王琨的脚,震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气血一阵翻涌。
所有人骇然转头,只见清霁仙尊不知何时竟去而复返,正负手立于不远处的崖石之上,月白道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面色冰寒如万载玄冰。
“思过崖前私斗斗殴,视门规为何物?”沈衔清的目光扫过场中几人,最终落在王琨身上,“王琨,你身为外门弟子,欺凌同门,罪加一等!”
王琨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下:“仙尊恕罪!是……是萧烬他先动手的!弟子……弟子只是一时气愤……”
“哦?”沈衔清眉梢微挑,声音听不出喜怒,“本尊方才看得清楚,是你先动的手,也是你率先以筑基修为欺压炼气弟子。怎么,是觉得本尊眼盲,还是觉得门规戒律形同虚设?”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化神修士的威压,压得王琨几乎喘不过气,冷汗涔涔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即日起,罚你去净垢苑服役三月,扣除半年修炼资源。”沈衔清冷冷宣判,随即目光转向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的萧烬,以及另外两名噤若寒蝉的帮凶,“萧烬,禁闭期间与人争斗,罚延后面壁十日。你二人,助纣为虐,各领三十训诫鞭,扣除三月资源。”
惩罚落下,轻重分明。王琨惩罚最重,萧烬看似也被加重惩罚,但延后面壁相对于去公共厕所“服役”,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琨面色惨白如纸,却不敢有丝毫异议,只能在其他弟子的搀扶下灰溜溜地告退。
沈衔清这才将目光淡淡地投向刚刚站起身、一身狼狈的萧烬。
少年嘴角破裂,渗着血丝,额发凌乱,那双漆黑的眸子却透过碎发,直直地望向他,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
沈衔清心中暗自点头:甩锅成功(主要责任在王琨),维持人设(各打五十大板,但自己罚得更‘公正严明’),顺便不露痕迹地护了一次短(王琨滚去扫厕所了)。
完美!职场生存学应用娴熟!
他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冷厉严苛的模样,仿佛只是恰好路过,维护了门规的尊严。
“丢人现眼。”他对着萧烬冷斥一声,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烦,再次拂袖转身,化作一道流光瞬息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他前来,真的只是为了执行门规,而非其他。
石坳之中,再次恢复死寂。
萧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仙尊消失的天际,任由山风吹拂着他破旧的衣袍和散乱的黑发。胸口被王琨踩踏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嘴角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但此刻,一种比身体疼痛更尖锐、更陌生的情绪,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混乱不堪的漩涡。
不是感激,绝非。
是更深重的困惑和难以置信的警惕。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恰好在王琨动手的时刻?真的是巧合?还是……他一直都在看着?这个念头让萧烬从脊椎骨里窜起一股寒意。
如果是一直看着,那为何等到现在才出手?是为了看他被逼到绝境的狼狈模样?还是像戏弄落入陷阱的猎物一样,欣赏够了,才漫不经心地驱赶走其他的掠食者,宣告自己的独占权?
“丢人现眼……” 那句冰冷刺骨的斥责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是了。或许这才是答案。不是维护,而是嫌弃。嫌弃自己的所有物太过无能,竟然被其他喽啰欺辱,玷污了他的威名,弄脏了他的“地方”——就像当初扔下伤药时说的那样。
所以,他出手,惩戒了王琨,也加重了自己的惩罚。一切依旧符合他冷酷暴虐的作风。可是……那精准弹开王琨的气劲,那几句看似公正却彻底将矛头引走的斥责…… 为什么……为什么感觉和以往纯粹的折磨,有些不一样?这微妙的、无法用过去经验解释的“不同”,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悸动。
他无法理解。他试图用最深的恶意去解读,却依旧无法完全说服自己。这种失控的、无法掌控的感觉让他焦躁,甚至比单纯的疼痛更让他不安。
‘你到底……想做什么?’
‘新的游戏吗?’
‘看着我困惑,看着我挣扎,看着我在这点似是而非的‘不同’里反复煎熬,却永远也触不到真相?’
他心底无声地嘶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刺痛来压下心头那阵荒谬的、几乎令人恐慌的躁动。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那道早已空无一人的天际。没有感动,没有温暖。只有一种被更强悍、更莫测的力量牢牢锁定的窒息感,和一种扭曲的、被迫去关注和解读施虐者每一个细微举动的焦灼。
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那枚古旧的《韧骨诀》玉简,也攥紧了那瓶未曾用尽的、师尊“赏”下的白玉伤药。这些东西,和今日这场“维护”一样,都成了枷锁的一部分。
心底那片冰冷的冻土,似乎被这无法理解的、反复无常的举动,撬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缝隙之下,某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仿佛被这点无法归类的“异常”所惊动,缓缓舒展了一下蛰伏的身躯。它吞噬着困惑、警惕、以及那丝畸形的悸动,悄然生长。
它尚未成型,未有姓名。却已散发出不祥的气息。思过崖的风,骤然变得刺骨阴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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