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清晨。
晨光彻底驱散了思过崖的黑暗与寒意,却驱不散萧烬周身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孤寂与沉重。
他无言,只是沉默地走下荒僻的山道,重返清霁峰主体区域。
十日非人的淬炼,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忽视的印记。身形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下去,旧鞭痕尚未完全消退,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唇瓣因忍痛而残留着细密的齿痕,行走间步伐甚至带着一丝灵力透支后的虚浮踉跄。
然而,若有修为高深者以神识仔细探查,便会惊觉这具看似虚弱不堪的年轻躯壳之下,正潜藏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并非强大的灵压,而是一种如同百炼精钢被反复锻打、淬火后内蕴的沉凝与韧劲,将所有尖锐的痛苦和初生的锋芒都死死压抑在骨子里。
他的眼神较之以往更加深邃,黑沉沉的,像是暴风雨前极度压抑的海面,看似平静,其下却暗流汹涌,窥不见底,仿佛深渊。
沿途遇到的杂役弟子和外门弟子,见到他依旧如避瘟疫,目光中的鄙夷、轻蔑与幸灾乐祸丝毫未减,甚至因他此刻外表的狼狈不堪而更盛几分,窃窃私语如同毒蝇般嗡嗡作响。
萧烬面无表情,对所有恶意的视线与议论置若罔闻,仿佛它们只是穿身而过的寒风。他径直走向那座巍峨冰冷、象征着绝对权威与压迫的清霁主殿。
他需要去履行面壁结束后的回禀程序,尽管他心知肚明,殿内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大概率连眼皮都懒得为他抬一下。
果然,守在殿外白玉广场上的并非相熟的赵执事,而是一个面生的内门弟子,身着代表清霁峰内门身份的湛青法袍,修为在筑基后期,眼神倨傲,正抱着手臂,用一种审视垃圾般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萧烬?”那弟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调拖得长长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耐与轻蔑,“仙尊正在静修参悟无上大道,没空见你。既已面壁结束,便该知晓规矩,自行去杂役堂领取接下来的份例工作,莫要在此碍眼,平白污了仙尊的清静之地。”
萧烬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他极轻微地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转身便欲默默离开。
“站住。”那弟子却又忽然出声叫住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意笑容,“瞧我这记性。仙尊日前吩咐下来,说你筋骨孱弱,心性浮躁,欠些磨砺。即日起,后山那十亩赤焰木的砍伐与日常浇灌,便全数交由你负责了。每日需上交十担赤焰木柴,不得有误。”
后山赤焰木,质地坚硬胜铁,木质紧密无比,内含灼人火毒,寻常筑基期弟子砍伐一根便需耗费大半日功夫,且极易被反震之力和溢出的火毒灼伤经脉,苦不堪言。
每日十担?这分明是毫不掩饰的、欲将人往死里折磨的毒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弟子说完,便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嘴角噙着恶毒的笑意,等着欣赏萧烬脸上露出绝望、恐惧或是崩溃哀求的神色。
然而,萧烬只是再次极轻地颔首,声音干涩沙哑,
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是。”
没有疑问,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寻常不过的今日天气汇报。
那弟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像是蓄满力的一拳狠狠砸在了空处,顿觉无趣至极,又夹杂着被彻底无视的恼羞成怒。他像是驱赶苍蝇般不耐地挥挥手,语气恶劣:“知道了就快滚!完不成任务,仔细你的皮肉!”
萧烬沉默地转身,一步步走下那冰冷剔透、仿佛无尽漫长的玉阶。单薄的灰色背影在巍峨宫殿与缭绕云雾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孤直,却也格外的……沉重,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
清霁殿内,深处。沈衔清面前水镜上的波纹缓缓消散,最终化为一片虚无。他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自从穿来后,这个动作变得异常频繁。
「每日十担赤焰木……这KPI定得是不是太离谱了?就算是黑心资本家也不敢这么用临时工啊……」
他内心的社畜之魂在尖叫,下意识地评估着任务的合理性与风险,
「万一真累垮了,伤及根本,甚至一不小心被火毒攻心嗝屁了,那我之前的投资、还有昨晚担惊受怕的神识窥探,不就全打水漂了?血本无归啊!」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冰冷空旷的大殿内来回踱步。月白法袍的衣袂拂过光滑如镜的地面,荡不开丝毫暖意。
「但是……」他又努力试图说服自己,「既然是惩罚,力度如果不够,轻飘飘的,反而显得我OOC,不符合原主那变态严苛的人设。就得是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能体现出惩罚的意味,才能为后续的……呃,‘员工关怀’做铺垫?对,这叫极限施压,是PUA的重要环节!」
理智分析是一回事,但一想到水镜中最后看到的那个沉默离去、仿佛承载着无尽重量的单薄背影,那点可怜的理性就又开始摇摇欲坠。
他脚步一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向殿后一处偏僻的、积满灰尘的耳房。
这里堆放的多是原主一些早已淘汰不用、或视为垃圾的低阶物品和材料。他耐着性子,在一堆杂物中翻找了一会儿,终于从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黑檀木匣里,找出几件东西。
他挑出了一副颜色黯淡无光、触手却异常冰凉柔软的黑丝手套,以及一枚边缘有些磨损、玉质浑浊的旧玉简。
手套是以北冥冰蚕丝混合某种稀有寒铁细丝秘法织就,看似不起眼,却能极大抵御火毒灼烧,且极其坚韧,等闲利刃难伤。
而那枚旧玉简里,则详细记录了关于赤焰木的木质纹理特点、最易下斧发力的脆弱节点、如何运用巧劲而非蛮力进行高效砍伐的实用心得,甚至末尾还附了一篇极其粗浅、但对于应对日常砍伐中侵入经脉的火毒颇有效果的祛毒小诀窍。
这些东西,对原主而言恐怕连垃圾都不如,扫一眼都嫌浪费时间。但对此刻灵力低微、即将日夜与赤焰木为伴的萧烬来说,却不啻于雪中送炭,是能救命的实用之物。
沈衔清看着掌中这两样东西,眼神复杂难明。直接给?肯定不行,太不符合人设了,瞬间OOC。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前·项目经理的算计光芒。他走到窗边,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凌空快速勾勒出一个简易的隐匿符文。
灵光微闪,一个约莫巴掌大小、近乎完全透明的符箓纸人凭空出现,动作略显僵硬却异常迅捷。
它无声地抱起那副手套和旧玉简,身形一晃,便完美地融入殿内光线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如同真正的幽灵般,沿着阴影的路径,悄无声息地朝着山下杂役堂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样就好了。」
沈衔清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谁还能知道是我给的。不愧是我,这也太聪明了,不错不错……」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个“徒弟”可不是一般的聪明。
……
是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只有刺骨的寒风刮过山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萧烬拖着疲惫不堪、仿佛每一寸骨头都灌满了铅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回那间破旧冰冷的弟子房。
白日的砍伐艰难远超想象,赤焰木的反震之力让他虎口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斧柄,偶尔溢出的灼热火毒更是如细针般钻入经脉,带来持续不断的灼痛。
他拼尽了全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却也仅仅砍了不到两担柴,距离那如同天堑鸿沟般的十担目标,遥不可及。
屋内依旧冰冷彻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角落那堆干硬的草铺凌乱不堪。但他刚一踏入房门,脚步便猛地顿住,身体瞬间紧绷,如同发现了危险的猎豹。
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猛地射向屋内唯一那张歪斜的木桌。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毫不起眼的黑色手套,和一枚看起来像是被遗弃了许久、沾着些许灰尘的旧玉简。
没有署名,没有灵力标记,没有任何解释或警示。就那么突兀地、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它们一直就在那儿,又仿佛是被某个看不见的存在随手丢弃于此。
萧烬的心脏猝然攥紧,呼吸有瞬间的彻底凝滞。
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警惕地扫视着昏暗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神识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最大限度散开,细细感知着每一寸空气的流动,每一丝灵力的波动。
然而,一无所获。除了他自己的气息和屋内的死寂,再无其他。
屏息凝神,他缓缓走过去,指尖先迟疑地、极其谨慎地触及那手套。一股冰凉顺滑的触感立刻从指尖传来,竟奇迹般地瞬间驱散了掌心因火毒带来的灼痛感,连带着整条手臂的酸麻胀痛似乎都缓解了些许。
他又拿起那枚旧玉简,神识带着十分的警惕,小心翼翼地探入。
里面的内容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陋,全是关于如何高效砍伐赤焰木和抵御火毒的实用技巧,没有任何高深功法或诱人陷阱,却……实用得恰到好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打在他今日遇到的、乃至明日必将遇到的困境之上。
他猛地攥紧了手套和玉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又来了!
当众布置下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私下送来这恰到好处的、“微不足道”的帮助!
这一次,甚至更加隐蔽,更加……令人捉摸不透!连面都不露,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到底为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警惕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灌满他的胸腔,几乎要将他冻结。他几乎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这又是那位清霁仙尊的手笔!
一种被完全掌控、被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和强烈的无力感,混合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扭曲的、几乎令他感到恐慌与自我厌恶的悸动,再次狠狠冲撞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神。
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彻底凝固的雕像,在昏暗的油灯照耀下沉默了许久许久。光影在他苍白而沉静的侧脸上跳动,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最终,他眼中所有激烈的、混乱的情绪如同潮水般一点点退去,沉淀下去,化为一种近乎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戴上那副冰凉的手套,将旧玉简收入怀中最贴身处。
然后,他默默地拿起靠在墙角的、锈迹斑斑却已被汗水与血渍浸透的斧头,转身,再次义无反顾地融入了门外浓重的、冰冷的夜色里,走向后山那片在黑暗中仿佛燃烧着暗红色不详光泽的赤焰木林。
这一次,他的挥斧动作依旧沉默而机械,却在不自觉中,带上了一种被玉简中心得指引过的、精准而高效的节奏。斧刃落点刁钻,发力方式巧妙,效率竟提升了不止一筹。
凄冷的月光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片清辉,照亮了他沉静的、看不出丝毫喜怒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吞噬了周遭所有光亮的眸子。
‘不管你想做什么……’他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却又暗藏尖锐锋芒的执拗,‘我都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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