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月随雪银经过西侧厅长廊，清风阁的塔尖便跃入眼帘。
步入清风阁一楼，迎面是轻纱屏风，其前方是红木圆桌。屋内右侧是主客分明的厅堂摆设：两张主人椅配茶台，四张客椅对称环绕，颇有古意。左边设有装饰博古架，不远处是楼梯向上蜿蜒。
银雪带着她快速绕圈一周，便引向楼梯：”我原在对面东院，如今跟梨月姑娘就在清风阁了。“浅浅一笑继续道”我先带姑娘去我住所认门，往后有什么需要，来小后院找我便是。“
原来紧邻清风阁右侧，还有一处规整的四角小院，门口有护卫驻守。银雪跟左侧护卫点点头，就带着她往里进，这里整齐排列着六间耳房，是侍女居所。
银雪带她进门往右手边走，指了指她的房间：”我就住在这里的第一间房，早中晚休息时我多半在，如我不在，跟护卫李大哥交代声就行。”她又指了指门口左侧刚才点头打招呼的护卫。
李护卫，梨月默默记下。
“我刚才查过，房间还缺褥子枕头和一些女子的日常用具。我马上去找赵管家领，一会儿就能过来整理妥当，姑娘不如先回房歇歇？”银雪依旧浅笑盈盈。
梨月连连摆手，她可不愿坐享其成：“实在太麻烦你这个小姑娘了，我正好得空就同你一道吧，东西我也拿得动，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她眨眨眼，语气坚持。
银雪想了想点头应答：“那好吧，我们一道去找赵管家，顺便熟悉下秦府路径。”说着便转身，脚步轻快地朝侧厅方向走去。
梨月在西侧厅前站定，只见厅中一张胡桃木长案古朴庄重，案中一尊古铜香炉逸出淡淡檀香，炉前摊着几卷展开的书册，一位中年男子正俯首案前，执笔演算。
“赵管家，我带梨月姑娘来领些日用物品。"
赵管家面色沉稳，眼角带着些许皱纹，一道中气十足略有威严的声音响起：“知道了，大人已吩咐过，稍后便遣人送去。一应物什已备齐，稍后便遣人送至清风阁。若无其他事，可带这位姑娘在西院里转转，莫走错地方了。”
“公子回来得少，不常在府里住，所以侧厅和院落的用途并不固定，时而作为书台，时而作为茶室，时而又是宴客厅，全凭公子的喜好和需要简单布置。还好刚才路过时，看到管家在西侧厅算账，不然要找好一会儿呢！”雪银边走边说，语气里带着庆幸。
她们走向与清风阁相反的方向，穿过长廊，眼前豁然展开一处幽静花园。几座高低起伏的假山卧于花园一角，山上流水如泉涌，自动汇集到下方的凹处，形成一方天然池塘，水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低垂荷叶，下方红白锦鲤自由游弋。假山内部竟还有单人小径，自成天地。
“真美！”梨月发出惊叹，这景致浑然天成，是浅灰色摩登都市也难寻的自然野趣，此处无一不令她身心舒畅。
两人走走停停，又从最远的西侧厅回到清风阁，梨月忽而好奇地问道：“雪银如今年芳几何？”
这话逗得对面人儿，扑哧一下笑出来，继而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娇俏回应：“我年满十六了，姐姐。”
明明秦明朗就是这么问的，梨月不解她为何发笑，转而小心试探问道”你这么小就在府里做杂活，会不会很辛苦。”
雪银恢复之前文静模样，脸上绽开灿烂笑容，声音清脆：“不会呀！在秦府，我过得可快活啦！”
而后从雪银口中了解到，至朝未婚侍女多在十四至二十二岁间，而已婚配的则称嬷嬷，年约二十三至五十不等。大至国力昌盛，民生安乐，多以二十为女子婚育成熟之界。若夫家宽裕，女子便居家育子；若家境寻常，则在生育后至富户帮佣，既省家用，也得工钱贴补。
而秦府又是富贵人家里条件最好的。侍女只负责各院洒扫杂事，秦府虽广但仆从众多，分摊到每人头上的活计并不多。加之公子不常回府，宴饮往来亦少，在众人眼中是顶好的清闲优差。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公子高挑俊朗，偶尔能得见容颜，便是少女时期最美的梦，不过这句话雪银并没有说出口。
再回到清风阁之际，二楼已经截然不同以往。
梨花木架的锦织床幔上叠挂着浅黄纱帐，花鸟图案交织其间。床榻对面是一处小巧的书案，文房四宝俱全，身后书架零星摆着澄黄古籍和蓝皮杂记。南窗矮桌正对阳光，几盆盆景错落有致，旁设软榻，绣花靠垫点缀于上。北窗之间，梳妆台静立，雕花妆奁精巧别致，发簪流苏随风轻曳。
“先不打扰姐姐休息了，我就在楼下当值到七时，有什么需要随时唤我。“雪银带着上扬的语调略显调皮地说道。待梨月含笑点头后，行过礼便退步至楼梯口，翩然下楼。
梨月行步走到书架旁，细细翻看。文字线条古朴，形态抽象，与她甲骨文、金文结构迥异，感叹一声：“不是天书胜似天书！”她这位语言学博士，竟在此刻成了文盲白丁，心下不禁涌起几分荒谬与挫败。
更重要的是今天参观的半个秦府，还给了她另外一种文明的震撼，一个电工业都没有的未知时代，偌大府邸仅靠一位管家，便能将上下管理得井然有序，而现代是靠庞大数据库、实时电子通讯和复杂网络系统，才能维系一个组织的高速运转。
连未成年的小侍女，既有着符合年纪的烂漫，也有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周到，说话条理清楚，做事极有章法，不禁让人讶异。
这个至朝落后与先进共存，与她曾了解霸权至上的封建朝代，有很大的不同。而这秦府真正的主人，也许不似他表面所展现的那样，是个简单的温和贵公子！
想着想着梨月便趴着桌上睡着了，直到雪银点着烛火上来，轻轻地叫道：”姐姐，姐姐，醒醒”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白日里如影随形的紧绷感，终于在沉睡中被短暂地卸下。
“雪雪？”梨月在半清醒之间，准确叫出来者名字，是个极亲昵称呼。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烛光衬出雪银脸颊微微泛红，餐盒内两菜一汤，散发出食材原有香气。
一道翡翠白菜差点让梨月落泪，在赛博都市，餐食只有各种冷冻速食与合成营养补充液，从未想过自然食材，能如此美味香甜。顾着肚子不顾形象，一口接着一大口，直至汤碗内最后一滴豆腐羹汤也纳入口中，才放下碗筷。
雪银眼里熠熠发光，嘴角含笑：“吃得真香，我过后回想起姐姐今日这般，定能吃上三大碗米饭。”旋即补充着，“哦，对了！这是后院管家赵嬷嬷亲自送来的衣物，说是想和姐姐请教下家乡的技法工艺，你若愿意的话，在什么时候得空了，可去东院寻她。”
“嗯，好的。”梨月随口应承下来，心下却暗自思忖，这或是融入此间的一个契机。
“雪雪，我想问下这赵嬷嬷和赵管家是？”女子语调上扬，眼里闪烁出异样神采。
“姐姐贴近些，这赵嬷嬷是赵管家的乡邻，听说还是他娘子的表妹。入府时也是从侍女做起，因做事勤勉得力，得公子赏识，做管事嬷嬷约莫有好几年光景了。”雪银捂着嘴巴悄悄说道。
“那赵管家为什么不让自家娘子来秦府做工，以免分隔两地，饱受相思之苦？”梨月顺着问道。
银雪蹙起眉头，眼睛微瞪：“一家人不可安排在同一处地方做工，这是从古便有的规矩，还听说赵管事的老家是赵里屯的。离这不远，手头上还有几亩耕作的农田，媳妇应该是在家照顾老老小小哩！”说罢还小心地四处张望了下。
八卦总是能点起人类内心的原始小火苗，看来至朝也不支持裙带关系，还好没把赵嬷嬷直接对号成赵管家娘子，不然就要闹出大乌龙得罪人了。
饭后收拾完毕，女子柔声道：“这些琐事我来便好，怎好一直劳烦你！”
得知雪银要去中院厨房归还食盒，随后在六时一刻集合，做完赵嬷嬷交代的事，便是散值时间。虽并不能完全理解雪银口中某些词汇的具体意思，但根据前后句分析一下，也能猜个**不离十。
梨月不方便打扰雪银当值，于是向她发出邀请：七时后一起散步。
小姑娘犹豫片刻后，还是浅笑答应下来。
屋内线香缓缓燃烧，梨月犹在案前阅读天书，此刻乃七时差一刻。她心下焦急，忍不住下楼至院头踱步灯火，初春夜寒侵入单薄衣衫，止不住发冷战栗。但她急需信息，不能让自己终日行走于迷雾之中。
思虑间隙，就听见有人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
梨月拉她进屋，抽搐着鼻子道：”夜里风凉易生病，我们就在屋里说说话吧！“
雪银点了点头：”府里夜间不让随意走动，街外女子通行更为不便，就在屋内与姐姐说说话也挺好。”
交谈间，梨月对所处朝代认知愈发清晰。这是一个系统性剥夺女性的时代，从身体、经济到婚姻人权，还有农业、商业、政治等广阔领域，几乎将女性都排除在外。
像雪银这般农家女，能在富户为佣，有吃有住，月有银钱，已属幸运。虽出嫁前工钱多半要上交父兄，但总能偷偷为自己攒下些许嫁妆。少女眼中，对未来仍存着朴素的期盼。
梨月却听得心头发冷，阵阵发沉。她所处时代靠着一代代女性奋力拼搏，人人生而平等，不会在学校、职场、婚姻等各种情况下，仅仅因为是女子就被漠视和打压。关于至朝女子所期待的婚姻，或许是另一个围城或牢笼。
雪银于八时离去。
她目前境遇，比银雪还要差上许多，在此无亲无友，甚至连籍贯出生地，都难以自圆其说。若无秦明朗容留，她则是大字不识的流浪乞丐，工、商、农、政里，无一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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