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商很快收敛起所有无用的情绪,直视孟存的眼,不仅没往下跪,还轻慢道:
“陶光县令。”
“这就是你对孤说话的态度?”
一个生疏的称呼,一字漠然的“孤”,无形之间,已道尽所有。
他笑着一抬手,身后的亲信便冲孟存拔了剑。
冷冽寒芒隔着一段距离映上孟存的脸,愈发衬得他面色惨白。
孟存捂嘴咳嗽几声,喃喃:
“……逆子啊!”
——活像孟商这些年,犯下过什么滔天大罪似的。
孟商:“……”
他挺好奇自己为何这样招亲爹恨,于是颇客气、颇生疏的问了一句。
得到的是孟存满怀怒意的答案——
“前些年你行差踏错,竟当了山匪,专劫山脚下那些人家……若非一纸纸呈词摆在案前,我还被你蒙在鼓里——怎么,你以为能瞒我一辈子?!”
孟商心道:那倒没有。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还要再见你。
孟存不知他心不在焉,继续愤愤:
“我派去探查、清剿的队伍一人未归,俱是身死,还要被你叫人丢到官府门前耀武扬威……其惨状,我至今不敢深思。”
他咬紧牙关:“孟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你怎能变成这样?!”
孟商:“……?”
孟存眼里的痛心绝望不似作伪,真真像一位称职的父亲,对误入歧途的孩子摆出了十足的关爱姿态。
他在其中浸润片刻,却只觉诧异。
孟商想:这人真有趣。
比自己还无耻。
他站累了,默然招招手,自有亲信为他抬椅、为他铺垫,伺候他懒懒散散、游哉落座。
这下,孟商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孟存的脸。
但青年气势不减,稍稍抬睫,举止间,总有几分与生俱来的傲岸。
他缓缓拨动指尖:
“县令要跟孤掰扯这些陈年往事,孤自当奉陪。”
“让孤想想从何说起……哦,就说当年朝廷派人来剿吧。”
“那架势可真盛大。一排排刀兵剑甲、一群人喊打喊杀,叫孤害怕极了。”
孟商做作的打了个寒颤,柔声道:
“因为太害怕,孤只好用点计策,叫手下反过来,先一步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
“——这才险险保住一条烂命。”
他说起杀人时轻描淡写的姿态叫孟存齿冷,难以将眼前的青年,与少时天真烂漫的孩子联系在一处。
孟商不管他作何反应,无辜续道:
“此事实不能怪孤。”
“孤当上山匪头领后,从没见你去过一封信、问过一句话,还以为要么你早就忘了我这个人,要么你以为我死掉了——怎知,孟县令原是仁义至此,为苍生计,二话不说便想除掉我。”
“我彼时不知那些人是你所派,只以为官府不长眼,杀了丢回去示威便罢。”
他笑叹:“虎毒尚不食子。孟县令倒比老虎还心狠,着实令孤大开眼界。”
孟存哑然片刻,闭目道:
“你罪孽深重,手染血腥无数,我便是去过信、问了你,又能如何呢?”
“便可违背良心,饶你一条命吗?”
孟商轻“啧”,玩味的念了念这个“饶”字。
他问:“旁人一说,县令就信、就杀?”
“便从未想过,万一另有隐情,错冤了孤——”
孟存打断:“那我现在问你,你有何苦衷?”
孟商沉默以对。
孟存了然苦笑:“你看。你答不上来。”
孟商:“……”
他低低一嗤。
不是答不上来——
被孟存弃之不顾、在山匪窝艰难求生……怎不算隐情?怎不算苦衷?
只是,孟商已不屑对眼前之人吐露分毫了。
他尽乎厌烦的,望着曾无比崇敬的父亲,说:
“孟存。你真是孤见过最愚善、最愚蠢的人。”
“你怪孤杀你派去清剿山匪的队伍——可那是他们、是你先要来置我于死地,孤不报以屠刀,难道要引颈就戮么?”
“你怨孤劫山脚下富户地主的家财,可他们的钱不也是往下压榨而来的吗——比起孤,他们才是直接害了你最在乎的百姓的存在吧?”
孟存一怔,愤斥:“诡辩!”
“富户虽多行不义,但自有朝廷管束,怎容得你私而劫掠,如此害人?”
“且你既心知那些钱财所得不义,便该将之还于百姓,而不是掠去供你和那些山匪享受——”
孟商憋了憋,实在憋不住,抚掌而笑:
“县令大义呐!”
“可孤活的庸俗,偏爱自己人,乐于享富贵,这辈子……都到不了你的境界。”
他摇头晃脑:“真是一大憾事。”
孟存:“……”
孟存身形一晃,目露痛色。
他周身怒意像潮水退去,望孟商的目光,如视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孟存好似认命一般,脱力道:
“阿商……”
“是阿父没教好你,是阿父的错。”
“阿父……真宁可你死在十一岁,被山匪劫去那年……”
——那年孟商,眼里有光。
那年孟商,并不冷血。
只是他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孟存真的不明白吗?
……他真的不明白吗?
被当面咒死的孟商神情不变,只在孟存一时心中受创,险些软倒在地前上前几步,稳稳托住他的手臂。
小老头脾气倔强,到这种地步了,还想甩开孟商的搀扶。
孟商不理会他的挣扎,手捏的极稳,声音也极柔。
他亲切道:
“阿父,我们不愧是父子,连想法都这么相似。”
“孤也好希望,你能死在我十一岁那年啊。”
——这样的话,他在他心里,就会永远成为一个可敬的、可爱的人。
胜过如今。
衣衫相接,却咫尺天涯。
孟存猛咳几声。
咳出的血溅在孟商衣角,像一朵盛开的花。
病痛伴着刺激,令他一时有些痴了,翻来覆去的呢喃:
“阿父会替你赎罪的,阿父会替你赎罪的……”
“用我前半生的功绩,和后半生……后半生的青灯古佛来赎……”
“赎得清的……”
孟商:“……呵。"
孟商观其面,只觉好生凄惨,好生可怜,好生一厢情愿。
他耐着性子,淡道:
“我并未犯错,为何赎罪?”
孟存:“……”
孟存用一种无比悲哀的目光看他,长泣:
“阿商。你还不知错——”
孟商拳头微紧,胸膛起伏,终于被他一再胡搅蛮缠,要往自己头上扣帽子的举动,激出几分火气。
“孟存。孤从来无错!”
“孤活至如今,所害之人皆想算计孤,所杀之人都欲将孤除之而后快!”
“孤命不好,少时遭你弃之,匪中苦熬多年,从未言败,从不甘心,硬生生熬成头领。又带着一帮亲信,自草莽之身,到虎踞一方……”
“孤不向无辜之人下手,只想自己过的好一点,只想手下的弟兄吃喝不愁——他们随我出生入死,我保他们衣食无忧——有什么错?”
“不比你这个散尽家财也救不了多少人的县令称职吗?”
孟存愕然,目眦欲裂,连骂三声:
“荒谬……荒谬至极!”
“强词夺理!”
“胡言乱语!”
孟商冷笑,步步紧逼,言语如刀:
“究竟是孤胡言乱语,还是你不敢承认?”
“孟县令。孤幼年以你为傲,为匪期间虽恨你至深,却也无法否认你仁义的道。”
“但这次回乡,孤却觉得,无论当人父还是当县令,你都失败极了。”
他想起自己轻骑过街时,看到的场景——
破败的商铺、分散的流民、死不瞑目的尸身……
无不证明着,乱世之中,风雨飘摇,孟存的仁义,护不住人。
这个事实实在残忍。
孟存的身体不受控的发抖,然孟商死死撑着他,不允他往下倒:
“你的家财救不了大批大批的死人,你的仁义护不住苦于战乱的百姓。”
“你空有忧国忧民的心,却拿不起兵刃,写不出实策,只懂得一厢情愿的略尽绵薄之力——”
他不屑:“确实是绵薄之力。”
“——绵薄到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也无人受益。”
孟存浑身冷汗,张大嘴巴,却哑口无言。
他无力反驳,他狼狈至此。
孟商缓了缓,只觉无趣,那点刚冒头的火气,也倏地散了。
青年经过多年淬炼,已经拥有非凡的气度和能力。此刻剥掉父与子的关系审视孟存,发觉他也不过是个比自己还要俗一点的俗人。
……抱着那些可笑的、不切实际的美好想望。
把自己的一生,葬在陶光。
孟商想:他不要做这样的人。
他会去到更高的……最高的地方。
青年弯腰,扶着几欲软倒的孟存坐下。
洒落的日光迷了孟存的眼,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后退几步,以无比肃穆的神情立在原地,果决的说出重如千钧的话——
“阿父。”
“我不欲认你了。”
*
时至今日,再谈当年的事,孟商已云淡风轻,想不起那时是怎样的心情。
何琼前前后后听到现在,对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何意外,只是道:
“缓缓再说或许会好些。他才大病初愈。你贸然如此,也不怕把人气死?”
孟商:“情绪都堆到那儿了,孤哪能想得到、忍得住?”
何琼:“哦。也是。”
她对孟存没什么好感,直截了当接着问:
“所以,你爹是被你气死的吗?”
孟商:“……”
他还当真仔细思考了下:“一半一半吧。”
“孤觉得不是。”
“但我娘……觉得是。”
本期没有小剧场。
作者码字码的头秃ing
以及,下一章男主的回忆就该走完啦,进感情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仁义误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