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顶山入山，第四日。
破晓时分，唐柠湫骤然止步蹲伏。陈萧野目光投落——雪地上嵌着一串怪诞足迹：兔形的轮廓，却有水壶大小，积雪填满了每个印坑，边缘泛着石灰似的惨白。
"找到了。"她撮起一勺雪粉，在指腹捻开。
风搅动空气，送来若有似无的血锈腥气。
正午，躁动的魔力残痕将他们引至背阴雪坡。斜对面阳坡之上，一股污浊浓烟正蛇形蜿蜒，烟岚滚沸间，利爪轮廓时隐时现。
唐柠湫一把解下帆布筒，取出长弓。松木弓身曝于天光，纹理深处嵌雕的符文阵列明灭不定，呼吸般吞吐辉斑。
她将弓梢楔入冻雪，扯下防雪盲墨镜，换上一副奇怪的目镜。手一扬，陈萧野默契地卸下背包，掀开内侧紧扣的木匣。
暗金色的光晕流淌开来——圣樽。
形如上古礼器，却无半分肃穆。一掌宽，近尺高，樽内空空却似囚了一整轮燃烧的夕照。杯壁饕餮云纹深蚀入骨，每一道刻痕都在金属深处痉挛扭曲，绝非浮表。层层叠叠的纹路间隙，细密的锈斑与暗金底质浸润交叠，沉淀出铁与血的瘀。三道锁链与不知名的兽革捆缚其上，每一道磨蚀处都像是古时镇压的撕裂印记，将咆哮的秘辛永锢寸方。
"真不用我……"
话未竟，唐柠湫已探臂提走圣樽，另一手弹出枚覆满铜绿的蚀孔古钱。
"思想键纹，接入。"
古币嗡鸣的刹那，圣樽活了。暗金表层析出一缕缕青白色冷焰，流体般向唐柠湫掌心奔涌、收缩、凝实，贴合着她的搏跳在指尖明灭。
光华暴涨。
古币铭文炽燃，一道凝练的光流轰然撞入弓身。只一瞬，光华就在木质年轮里完成了凿刻、盘旋，最终收束为横跨弓梢的冰丝银弦。
五指扣弦满拉，清越的龙吟声刺破风雪。
一根冰晶长箭撕裂空气凝结成型，箭头迸射寒芒烈如极昼，冻气炸开暴风，卷起雪浪拍得陈萧野向后跌退。
此刻，松木弓体已浸透玄冰，折射幽蓝冥光。执弓少女霜结眉梢，灰蓝衣袂被烈风撕得笔直翻飞，露出大衣橙色的里料——那是这冰天雪地下唯一的暖色。
雪山为屏，弓开满月，箭指穹苍。
冰魄尖啸离弦，在铅灰天幕下拖拽出刺目的尾迹，那曲线之完美，仿佛命运既定的弧。
然箭锋距兽十丈处——陡然直坠！
像被地心攥住般砸入山脊，眩光爆裂。闷雷尚在鼓荡，巨爪却已然闪跃而至，贯透烟尘，插进唐柠湫腰腹。
重力仿佛胶冻。
陈萧野下意识地前扑，伸臂抄住坠落的身躯，湿热黏稠的血泼上冰壳，烙下赤痕。
他甚至来不及扭头看那巨兽撕开风雪的第二爪，更听不见山顶雪花崩落万顷的轰响。
满世界只剩下怀里的余温，和那双正飞快熄灭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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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门的情报失误，是柠湫姐丧命的主因。"陈萧野的嗓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喉结艰难滚动，"初期侦查失误尚有可言，但后来……他们刻意掐断了情报的更新渠道，甚至……"
太阳穴突突跳动，刺目的画面再次撕裂神经：雪地上洇开的暗红，唐柠湫涣散的瞳孔…他重重按住额角，指节用力到发白，试图扼住翻滚的记忆狂潮。
唐语梦的目光粘在窗外摇颤的树影上。一周前姐姐骤然沉寂的通讯，已在她心中凝出一块不化的坚冰。此刻陈萧野的证言，并未击碎那冰，反而让她的思绪飘得更深更冷。
"……抱歉。"声音轻如呵气，"……去洗把脸。"
椅子腿刮擦地板的锐响刺穿寂静，陈萧野看着她踉跄的身影没入书架筑起的幽深迷宫。地震断水已经一小时，但他知道唐语梦此刻渴求的并非水流，而是空间。
十分钟后，她回到桌旁，鬓角湿漉，眼眶染着未褪的红。空气滞重。陈萧野默然推过一包湿巾，塑料包装细碎的摩擦在死寂里格外清晰。
"……谢谢。"
"节哀。"
她机械地擦拭着脸颊，深吸一口气："说吧，找我何事。但先说清——"她的目光凝在他手背上蜿蜒的赤红，"以你手上这个东西……我能帮的，未必如你想的多。"
陈萧野起身，骨节发出一丝微响，右臂抬起，三道令咒在灯下洇出不祥的光泽。
"既然你识得它，话就好说了。"他语速快而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热度。
"我今日开启的，是名为‘圣樽战争’的超大型魔术仪式。
在查了本届樽战体系中的早期筹备后，我发现，柠湫姐有内定一席。"
短暂的停顿，留白里是沉甸甸的惊愕。
"她走了。遵循相性之规，这份‘诅咒’，"他指着自己的手背，"九成九会找上你。你本不在局中，所以——别跳进这口锅。"
"那你找我干什么？"语气里没有波澜。
陈萧野双手倏然合十，向着唐语梦，深深躬下身："唐小姐。"声音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盘旋，"你不踏入此战，便是助我。这亦是唐老太太之意。"
唐语梦垂眼，手中那团湿巾已被捏得干硬起皱，残存的水分早被掌心蒸干。再抬首，微卷的发梢绷出倔强的弧度："知道了，我会考虑。"
"你这…"陈萧野突然感觉自己在与一团叛逆的野火交谈："‘圣樽战争’，你真的明白它是什么吗？"
"我明白。"指甲深深压进掌心皮肉，烙下四弯月牙，"七名御宗召唤七骑侍灵，七组之间燃命厮杀，只为触及万能的——"
"你刚才自己也说‘会死’。"他打断，目光刺穿她的轻描淡写。
"我只是…"唐语梦迎上那对冰目，"觉得奇怪，你我交情没到那一步吧，为何想着保我性命？"
一丝虚无的苦意擦过陈萧野唇边，他摇头，终于读懂了唐老太太对他今日之举的不赞，他心下了然，转身的背影像断崖塌陷：
"若明日之死毫无意义，便是对园中墓碑的二次谋杀。"
脚步声碾碎死寂，将那灰烬般的话语遗落在身后的光阴。
就在他行将脱去图书馆大门的最后一刻——
唐语梦的声音，挟着那个名字，疾射而至：
"你的墓碑，所有一块叫沈珞珞吧——她跟你什么关系？"
陈萧野的轮廓如遭雷亟，骤然焊死在大门歪斜的棱线下。
唐语梦的目光继续锥刺着他凝固的背脊，声线夹杂着寒冰："我对她，非常‘好奇’。"
那刻意咬住的"好奇"二字，弥漫开一缕无法错辨的——恨意。
"……"
时间在焊点上灼烧，良久。
喉咙碾出四字：
"……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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