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暨白的鼻尖压在神经外科ICU的探视窗上,呼开一小片雾。
陈献容的脸白得好可怕,白过头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纱布上晕着褐色的血花,呼吸面罩里不断涌起白雾,一根根玄奥的管子把她的生命续接到机器上。
江暨白呆呆地看着,嘴唇微动,有点茫然,有点委屈:
“妈妈……”
“病人家属?”
江暨白迅速地直起身子,转过头,对着医生时,表情已经非常平静了。他瞟了一眼医生胸口的名牌,抿出一个笑,有点紧张地问:
“张医生您好,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什么……什么时候能醒啊?”
张海摘下口罩,揉了揉眉心:“颅内出血暂时控制住了,但是还在渗血期,而且病人还有高热的状况,需要在ICU继续观察一下,不排除需要好几周的可能。”
顿了顿,张海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了一句:
“病人的血常规报告很奇怪,血小板很低,凝血功能也差……我们加做了骨髓穿刺,结果还没出来,初步看不排除血液系统的问题,等报告吧。”
江暨白追了上去:“什么意思……是可能转化成AML的意思吗?”
“……”张海看了他一眼,重复道:“等报告。家属现在做的就是调整好心情,我们医院肯定全力以赴的。”
“嘭”,江暨白被张海关在了一扇他不认识的门外面。
江暨白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又看了一眼房子有没有卖出去。
这座房子在老城区,地段不算太好,是陈献容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手买的,他挂了一百万出头。
——基本可以应付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了,这个价格,应该很快就可以卖出去……
等等。
江暨白的脚步慢了下来,熬了一晚上的脑袋浆糊一样焦热翻滚。
等等,哪里不对……
“是陈献容不知道什么时候顺手买的”,这个房子写的是陈献容的名字,不在他名下啊?他根本卖不了啊?
一记重锤狠狠地敲下。
江暨白耳中轻微嗡鸣起来,胃部翻腾绞痛,扶着墙,无声地干呕了几下。
他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三顿没有吃饭了。
难道去找法院认定陈献容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等判决书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一时之间,江暨白竟然束手无策。
陈献容的病,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钱都要出不起了。
钱。
江暨白在拿到ICU病房前两天的费用清单以后,脑袋里这个念头更强烈了:
钱。
一大堆江暨白看不懂的术语下明确地扎着一个四位数字:79832.5。即便有医保,江暨白也需要承担一半左右的费用。
他出不起。更不要提后续费用了。
江暨白正拿着清单站在护士台前发呆,肩膀上忽然落了一只手,拍了拍:“江暨白是吧?过来一下。”
是张海,陈献容的主治医生。江暨白连忙赶上他的脚步。
张海把他领到了办公室,挥散了绕上来的病人和家属,关上了门。
蓝白配色的办公室里一下很安静,只余秒针走动。江暨白局促地在办公桌的对面坐下,看着张海。
张海把手里的单子铺到桌子上,清了清嗓子:
“我催了骨髓穿刺的结果,还加做了流式细胞和基因检测……”
江暨白的心脏往下沉、蜷缩,坠落到了胃里。像那一天被王佳医生打电话,或者死刑犯被宣读判决结果。
“……结合之前的MDS病史,现在可以确诊了:病人已经转化成急性髓系白血病了。”
“就是……就是白血病?”江暨白喃喃着问。
这三个字,他好像平生头一次从嘴里说出来一样。
“对。”
“为什么。”江暨白垂着头,盯着白花花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黑字:“为什么?我妈医生当时说转化概率很小……为什么?”
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具体原因不能敲定,有可能是因为长期的呼吸道感染。病人这次颅内出血,很可能就是白血病导致的,现在ICU不仅要控制脑出血,还需要尽快开始小剂量化疗……”
张海看了一眼江暨白,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安慰似地道:
“转化型AML治疗难度大一些,不过现在医疗手段也多了,只是后续治疗周期长,费用也会更高,家属要有个准备。”
后续预计两周左右的ICU费用和初步化疗就预计要十多万,转血液科后,诱导化疗的第一个疗程就要五万起……
——江暨白连梦里都是跳动的数字。
江暨白把那套房子抵押给了保险公司,拿到了二十多万。
江暨白又打电话给了王佳医生,筹借到三万五千元。
江暨白打开手机通讯录。
江暨白把一个人拉出黑名单。
第九天清晨,外神经科ICU的门打开了,陈献容躺在转运床上,轱辘轱辘地穿过走廊。
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只有眼珠可以跟着声音转,转来转去,转到江暨白身上,目光发直,忽然就不动了。
江暨白边走,边弯下腰,哑着声音说:“妈。”
陈献容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声,有点像在漏气。
她身上的薄被只撑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她引以为傲的满头长发已经被剃光了,黑色的发茬新冒了头。脸颊瘦得脱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皮肤松弛黯淡。
可是,她还活着。妈妈还活着。江暨白还有家。
——江暨白一下子觉得这些天苦苦的煎熬根本不算什么。
江暨白想去握她的手,又心惊肉跳地不敢。
她的手腕更细了,柴瘦柴瘦的,血管清晰凸出,手背上满是大小针眼,指节肿胀,留置针还固定在靠近虎口的位置。
江暨白的喉结滚了一下,低声说:
“妈,辛苦了。”
血液科病房的护士已经在等了。陈献容被挪到新病床上时,下午的阳光正好照拂在她身上,细格子状,蒙蒙的。
她的睫毛忽然眨了一下,也像沾到了光,颤颤的。
护士递过来两张纸,嘴巴不停:“家属来填一下化疗同意书和输血知情同意书,签完给护士站就行,病房里有热水,陪护床一会儿推过来……”
.
江暨白站在医院步梯的平台上,口袋里塞着缴费清单,第四次打开银行软件,确认惨烈的余额。
大雨淋漓畅快地下直到现在。A城的夏天已近尾声,这是入秋的雨。
江暨白撑了一把伞走进雨中,短短一段步行到网约车前的距离,小腿已经湿透了。
“尾号。”
江暨白坐在后座上,一边拢着伞,一边回答说:“8290。”
后视镜上,司机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江暨白。
江暨白好几天没有睡好了,眼眶底下围着一圈淡淡的乌青,非常明显。唇瓣微微抿着,雨水打湿的头发一绺绺地黏在光洁的额面上,一尾水迹顺着发溜往下静静流淌,他也不擦,只是面无表情地整理伞面。
“小伙子,这么晚了,你去西子湾干啥啊?”
——看着也不像能住得起西子湾的。
江暨白没有抬头:“去挣钱。”
“哦?”司机立刻兴致大起:“什么工作?我听说有那种收纳师,专门给人整理东西……你是干这个的吗,能挣多少?”
江暨白不吭声,继续拢伞。
他的伞拢了好久,还是没有整理好。
雨刷狂甩,窗雨如瀑,雨敲车震,远光灯闪扫如同夜中鬼魅。
司机耐不住冷落:“小伙子?我就是问问啊,也没有抢你活儿的意思,说说呗。”
“这活儿,你做不了。”江暨白冷冷地道。
司机拉了脸:“你啥意思啊?”
江暨白终于收好了伞,抬起头。后视镜中看起来漂亮又温良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唇瓣微翘,是一个讽笑:
“半夜去给人送女/票,你做得了吗。”
那天他把赵观一拉出黑名单以后,就打了一个电话过去。
铃响了三声,被礼貌迅速地接了起来,是李玉成:
“江先生?”
江暨白说:“嗯。”
然后,江暨白就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如果是赵观一还好一些,但是隔着一个李玉成,就让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借钱的事。
“您有事吗?”李玉成客客气气的。
“我……”江暨白哽了一下,低声道:“想找赵观一。”
“赵哥在忙,有什么事儿您和我说一样的。”
江暨白漫无目的地滑开通话界面,跳到绿泡泡:“……我想找他借点钱。”
“借钱。”李玉成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江暨白的错觉,电话那头好像传来隐约的低笑。
李玉成很快继续道:“要多少?”
“……八十万?”
“好,我帮您问问赵哥,随后回复您。”
这个“随后”,指赵观一发来一个定位,和一个时间。
就是西子湾,江暨白喝醉酒那晚去过的那一处别墅区。
漫长的距离被飞驰而过,车门在江暨白身后砰然关上。司机开着车撞飞一溜积水,见了鬼一样跑掉了。
江暨白被溅了一身,现在连T恤都湿透了。他用力撑着伞,顶着风和雨,往滂沱大雨中亮光微弱的岗亭跋涉。
“您好,有预约吗?”保安隔着玻璃小窗问他。
“……没有,”江暨白问:“打个电话可以吗?”
电话拨了出去。
大雨下得太恐怖,噪声淹没耳朵,只有“赵观一”的备注提醒他,他在和谁通话。
“赵观一……”
“把电话给保安。”赵观一说。
江暨白闭了一下眼,递给保安,隐约听到:
“我是赵观一,让他进去。”
“好的,赵先生,是您派车来接,还是我们帮您把客人送过去?”
一阵沉默,然后是轻松随意的:
“都不用,让他自己走过来。”
我好像对江暨白太残忍了。
不过,也许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命运之下,一半握在你的掌心,一半留在命运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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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命运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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