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林雨霁说。
她现在也明白，只要林桑晚做出了决定，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更改。
在林雨霁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的林桑晚父母不行，前几年因病去世的云遥畅也不行。
何况是她呢？
“我并没有让你伤心的意思。”林桑晚温和地说。
她在面对别人的时候难得这么温柔。
哪怕是林雨霁和区彩彻都很少见到她这一面，他们大多数情况下见到的林桑晚还是有些焦急的。
“你还要和我说什么呢？”林雨霁说道，“现在说什么不都晚了吗？”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的时候又恢复了一贯面无表情的样子。
在实验室里工作的时候，林雨霁常常这个表情。
对于主导一个课题的研究员来说，林雨霁过于年轻了。
再加上她母亲林桑晚和导师江逸兴在这个领域上做出的卓越成就，很多人会对她产生误解。
即认为她是关系户。
林雨霁大多数时候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和这些庸人解释什么，只要一起共事，她的实力能够打破其他人的误解。
但这些流言还是给她造成了一些影响，让她在实验室里养成了面无表情、很少说话的习惯。
林桑晚并不是蠢人，她是能够完全理解林雨霁的。
哪怕是现在林雨霁闯入她的病房，站在她的病床前质问她，林雨霁也仍旧如此认为。
为什么她在能够理解自己女儿想法的前提下，不和她商量，做出了自己放弃自己生命的行为？
为什么林桑晚会认为她的研究救不了她，甚至连尝试都不愿意做？
这才是林雨霁真正介意的事情。
“嗯……”林桑晚终于不再回避自己女儿的视线，她看向林雨霁。
她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就像小时候教导林雨霁的时候那样：“你应该知道，我在你出生之前这个病就发作了。”
林雨霁点了点头。
她小时候向父母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出生的时候，常常听林桑晚说他们是因为西西弗斯症候群在医院相识的。
“你今年多少岁啦？”林桑晚思考了一下这个话题该怎么继续，她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这么说道。
林雨霁从小立下研究西西弗斯症候群的宏愿，又有不弱的天赋，十五岁就上了大学。
本来还可以更早，但是林桑晚和云遥畅都不希望她还没体会到什么校园生活就进入大学，她尊重了父母的意愿。
区彩彻和她一起进的大学，他没有林雨霁那种天赋，十五岁进入大学就是他的极限了。
林雨霁是直博生，因此在大学多花了些时间。
本来她的导师在第三年就认为她已经达到了博士毕业的标准，但是林雨霁当时并没有选择毕业。
她认为自己并没有达成能够让自己满意的成果。
直到现在为止，林雨霁仍旧在沿着自己当初的目标前进。
“二十岁。”林雨霁低声回答道。
她也理解了母亲的意思。
林桑晚在和她说，虽然看起来现在她才再次严重发病，不得不入院治疗，但是实际上她已经和这种病抗争了将近三十年了。
即使林雨霁对自己生前、母亲病症第一次发作时度过的那些时间没有概念，也应该能理解林桑晚在这二十年里发生的变化。
三十年沧海桑田，改变了太多东西 。
林桑晚从自己女儿的身上收回了视线，稍微调整了一下床上枕头的位置。
她一直坐在床上，这个姿势坐久了会腰酸，但是她仍旧坐得笔直。
在林雨霁沉默期间，林桑晚没有说任何话。
她有些犹疑，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把自己正在想的东西告诉林雨霁。
林雨霁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犹豫是因为觉得自己等会说出来的话很可能会伤到林雨霁。
林雨霁很希望林桑晚别说了。
她虽然不清楚林桑晚想要说什么，但她很了解林桑晚。
要知道林桑晚很少顾忌别人的心情，她一般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以林桑晚的性格都会犹豫的话，只能证明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会非常非常打击人。
可是林桑晚的意志从来不随他人的想法而转移。
她迎着林雨霁看向她的惴惴不安的眼神，下定决心，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不愿意让自己显得过于……大义凛然。”
她握住了林雨霁垂在身边的手，似乎这样就能让林雨霁感觉好一点。
“除此之外，我确实也不信任你。”
林桑晚果然说出来了。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林雨霁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种感觉过去之后，先是苦涩涌上心头，然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桑晚刚刚说了什么。
……“我确实也不信任你”……
就像是有人拿锤子敲了林雨霁的脑袋，她眼冒金星，整个人头脑嗡嗡的，一时间听不进任何东西。
林桑晚紧接着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是林雨霁现在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也不想听林桑晚现在说的那些东西。
林雨霁从小就立下志愿，以后要研究西西弗斯综合征。
当时林桑晚也非常支持她，而且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现在林雨霁仍然记得，她当初是那么说的：“雨霁，我相信你未来的成就一定不在我之下。”
而如今林雨霁已经上了大学，自认为在这个领域的研究里也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为什么林桑晚反而不相信她了呢？
任何其他人的不信任都没有林桑晚对她的不信任伤害大。
其他人不信任林雨霁，还可以说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她所以产生了误判、或者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对林雨霁抱有偏见；
但是林桑晚不信任林雨霁，她找不到任何理由。
林桑晚是她的妈妈。
她从出生开始、到现在，是一直被林桑晚注视着长大的。
林桑晚对林雨霁的了解极深，她知道林雨霁从小到大的成绩单，也清楚她的体检报告。
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林雨霁的人之一。
而现在，林雨霁被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这个专业领域的泰斗、她的亲生母亲林桑晚，质疑了能力。
林桑晚并不认为林雨霁能够做出治愈她所患疾病的药物。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总之她是这么表现出来的，而且直接告诉了林雨霁。
林雨霁一时间甚至觉得有点憎恨。
——你明知道这么说会很影响我、你明知道这么说会伤害我、你明知道这么说会打击我，为什么你还要这么说呢？
而且林桑晚并不是在两个人平时的谈笑中这么说的。
今天她让林雨霁过来，她们两个人都很清楚原因。
——林桑晚是想要留遗言的。
她非得在遗言里这么说吗？
她非得在这个时候否定她吗？
林雨霁知道林桑晚是这么个有话直说的性格，但一直到此刻，她才真心实意地憎恨起了这点。
要知道，在林桑晚重病入院之后，林雨霁的世界就只剩下了区彩彻和研究。
林桑晚一句话就把她的世界毁掉了一半。
等林雨霁稍微缓过神来，她意识到林桑晚正注视着她。
而她们牵在一起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林雨霁感到有点讽刺。
她现在拉着她的手又是想要表达什么呢……？
真正伤人的那句话已经说出来了，后续的任何行为看起来都像补救。
虽然她了解林桑晚，林桑晚说出这句话是永远不会感到后悔的。
林桑晚就没有后悔这个概念。
只要说出来的话是她自己坚信的真相，她就永远不会因为这个真相伤害其他人而感到愧疚。
是的，林桑晚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林雨霁并没有那么意外。
她被伤害了，仅此而已。
即使这伤害是意料之内的伤害。
.
从三十年前病发的时候算起，林桑晚已经研究西西弗斯综合征超过三十五年了。
她自己的身体情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哪怕是同样进行该领域研究、最近又拿到了她的体检报告和病历的女儿林雨霁也是一样。
林桑晚一直没有向女儿隐瞒自己的病情，在林雨霁的成长过程中，林桑晚也没有在林雨霁面前表现得过于痛苦。
但是作为这种疾病的研究者，她和女儿林雨霁都很清楚这种病的患者的痛苦。
至于她选择不将自己的痛苦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原因还要追溯到林雨霁出生之前，她和云遥畅展开的讨论。
因为两个人都是这种疾病的患者，所以他们在结婚的时候就做好了命不久矣的准备。
因此如果两个人在婚后有了孩子，一定要提前做基因检测；幸运的话，再从小培养这个孩子独立自主的性格。
基因检测虽然不能完全确保一个人没有隐患，但总归是个保障。
两个人在这次讨论里达成了一致意见。
即使他们两个人身上的病症已经发作，也决不能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过于明显。
儿童的心灵是很脆弱的。
自己的父母是绝症患者，哪天可能就会死亡，这点已经带来了太多的不安全感。
他们认为，既然这点是已经无法更改的，起码要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
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应该能给林雨霁更多的安全感。
因为人是没有安全感就存活不下去的生物。
对林桑晚来说，这些年习惯性的隐瞒给她本人造成了很多负担。
伪装成正常人很累。
带病做研究很累。
教导孩子同样很累。
她已经尽力完成了自己生前所能完成的所有工作，并且能在死前骄傲地说上一句：
对西西弗斯综合征的研究，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她引此为傲，而且从来没有掩饰过这点。
从她因为意外被舆论推到这个地位，承受了本不该由她承受的赞誉为始；
到林桑晚病发住院，即将死去为终。
她在大众的目光里出现了多少年，就在这个领域的泰斗位置坐了多少年。
有些人把林桑晚称作这个领域的“皇帝”，她是公认的山巅。
林桑晚相信自己。
过去所有人都认为西西弗斯综合征是无解的绝症，而她从无解中找到了那个目前唯一的解。
她是开拓者、是革新者、也是先驱者。
这些名头给她带来了无数的赞誉，也为她带来了骄傲。
即使现在身在病床上，林桑晚也不认为世界上有人有那个实力能够超过她研究的高度。
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女儿。
林桑晚只会相信“在我死后，这个领域的研究必定会倒退三十年”，而不是“在我死后，肯定会有后来居上者”。
她就是这么自傲的一个人。
对她来说，相信别人做出她没有做出的成就，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林桑晚已经在TOP 1 这个位置坐了太久，以至于不接受自己可能被人超越。
不管这个人是否真的能超越她，她都会这么说的。
林雨霁只是因为是她的女儿、而且把这个可能性摆在她面前，所以被她说出了那句话而已。
难道她不知道林雨霁其实有天赋吗？
她知道的。
只是林桑晚自己无法接受别人能做到她做不到的事情。
这么多年的、无孔不入的、吹捧的言论终究捧杀了林桑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