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条嗯一声,镜头对准符简,按下开始键。
两人一前一后踏上冰霜未化的马路往下走,一路再没回过头。
老板娘生气了?
小锅心里哀嚎,奶啊,城里人都是醋坛子啊,这钱真心不好赚,我还是回来打谷子掰苞米,跟在你屁股后面当个缺心眼儿大鼻涕,那小日子多滋润!
畏畏缩缩的模样让陶夭给瞧见了,陶夭大手一挥,“回去给你工资翻倍!”
说完用余光瞥符简背影,哼,老娘还玩儿不过你啦?多吃几年大米饭再来吧,哼哼。
冬天的农村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冷香,稻草、煤炭、柴火,说不清楚,钻进鼻腔里,只觉湿湿冷冷一大片。
小时候对这股味道不见得有多喜欢,长大了回来,反倒多出一丝眷恋。
柳条端着摄像机对准符简,镜头里,小小一个尖尖长成细细长长一条,像是翠绿的玉竹,长大了,也长变了。
“还记得小时候吗?”柳条目光越过她穿进河流,符简眼神跟随,侧身去看。
“我们以前在这里摸鱼抓虾,河很浅,但也没到你膝盖,你逮住我手攥的死紧,但是又想去摸鱼,结果一个不小心被虾钳子给抓到脚趾头,痛得飞起来扑我怀里。”
符简当时委屈巴巴看着她,眼里有小珍珠,瘪着嘴说,“棉棉姐,我要把河沟里的小龙虾吃光光!”然后一头栽在她怀里呜呜哭,柳条哄呀哄,哄不开心,最后带着一箩筐小鱼小虾去小卖铺,给买根小雪生才作罢。
符简最喜欢吃小雪生的小帽子,棕色的,巧克力味儿,小小一截舌尖伸出来轻轻舔,很珍惜,每次只舔一小口包嘴里回味。
柳条眼睛亮亮的,目光灼灼盯着符简。
太过灼热,符简避开,垂着眼看流动的清澈河水,偶尔撞到小石头,荡开蓝色的波纹,像描摹在陶瓷碗上的青纹。
她其实不太想回忆过去种种,记忆潮湿,像墙角阴暗处疯长的青苔,大片大片攀上大脑皮层,一回想,防御机制自动开启,滑不溜秋把她抵出去。
渐渐的,也就不愿意再回忆了。
见她沉默,柳条也不再多说,两人之间隔着拳头大小的距离并排走着,云溪镇上人口密集,家家户户紧邻,门前偶尔两大推雪人,静静看她们漫步路过。
来到一处密林,高大的榕树把人罩得严严实实,寻到一处青砖,比人还长,上头铺了一块儿原色木板,符简往那儿一坐,顺势躺下。
镜头拉低对准符简,“洁癖没啦?”
阳光透过绿叶缝隙窜进来,符简微微眯起眼睛,隐隐笑意盈上唇角,“有点冷,需要补充阳光。”
那笑意长了脚,噔噔噔跑上柳条腮边,连带眼睛也弯弯,摄像机撂一边坐下,“不晒太阳要长毛。”
符简没应,眼皮合拢,呼吸渐平,胸口稳稳起伏。
细细观察,她眼底青黑一片,肯定没睡好。昨晚柳条自觉打地铺,被符简赶到床上,她还想挣扎,符简直接被子蒙脑袋转身,不听。
天好蓝,太阳好大,树荫底下的空气好清新。我没看。
“尖尖?”她轻声叫她。
好像睡着了。
柳条手指动了动,掌根撑木板,借力挪动,一点、一点,像蜗牛,距离缩近,动作很轻,生怕把人吵醒。
柳条看着符简沉静的睡颜,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符简比她贪睡,睡午觉,她总得睡好久好久,柳条趴在小木桌上写作业,眼睛累了就撑着下巴抬眼看看她,看她卷卷的眼睫毛在阳光底下浅棕色,看她睡着时呼吸间隔的频率,看她嘴边长长一道口水痕,吊老长,最后隐没在枕头里。再回神写作业时,会有意无意控制笔尖在纸张上滑动的沙沙声。
正出神想着,目光所及之处忽然触及两个中年妇女,一人挎个竹篮子,里头搁的菜还带着泥土。
“带女朋友来旅游吗?”其中一个大娘笑眯眯问,眼尾褶皱深深。
云溪镇虽然处于农村,但发达的旅游业不仅带来经济上的增长,还有年轻一辈精神上的碰撞。
再说,大娘眼睛不瞎,那温温柔柔的小女孩儿眼睛里的情意快要溢出来,怎么看也不是普通朋友关系。
初听这话,柳条心脏颤抖一下,眼尾斜着瞄符简,见她双眼紧闭,这才放心,默默点头,“是。”
她只是不想多费口舌解释而已,嗯,仅此而已。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小镇啊,出了小桥流水,还有出了名的美景呢!”大娘谈话间豪气万丈,腰杆子挺得直直,抬手指了指山那头,“那边儿是我们镇上日落最漂亮的地方,现在都成打卡点了,你们年轻人不是喜欢什么迪斯科那套吗,带你女朋友去,她指定高兴!”
旁边儿大娘拿手肘杵她,白眼快要翻上天,“是罗曼蒂克,romantic,懂不啦?真土。”
“你懂,你最懂,下次别让我帮你摘菜,我这衣服上全是泥点子!”
眼看俩大娘的战争一触即发,柳条赶忙插话,“谢谢阿姨了,我会带她去的。”
大娘满意了,头也不带回把另一个甩身后,脚底下装了风火轮,两分钟走出几百米远。
“等等我!喂!我不说你土了!”
笑意蔓延开来,柳条笑得腮帮子发酸,揉一揉,眼睛望向热心大娘们指的山头,拍摄任务很多,那里景色很美,如果可以的话……
“原来我是你女朋友啊。”
身后冷不丁一道嗓音让柳条晃了神,扭过身子,符简闭着眼,唇角一抹笑,黑发如瀑四散在原木,柳条盯着她,恍惚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符简。
“你什么时候醒的?”柳条勾一把耳边碎发问。
“我没睡。”
“……哦。”
符简没多说什么,起身拍拍屁股,说我们该回去了。
只有这句话吗?
想她回应点什么,潜意识里好像有预感,又不想让她说。柳条闷闷抓起相机往前走。
符简在后头跟着,不时踢踢路边小石子儿。回到云溪镇,就像是回到以前,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每天就琢磨怎么打水飘打得更远、玩儿弹弓玩儿得更准,然而放松的时间并不能掩盖许多。
她是没脸见外公外婆的。
陶夭在老房子里四处溜达,最后落脚客厅沙发前,音乐放得震天响,跟着外婆一块儿跳舞,手里攥个八角手绢呼啦呼啦转,左一脚、右一脚,自信满满,电视机反光,黑黑屏幕里身形优美,游刃有余,腰肢绵软扭来扭去,蛇似的,陶夭小小嘚瑟,鼻孔朝天,果然她做什么都能得心应手,天生就是全能型选手呀。
外公不看报纸了,改看她们跳舞,津津有味儿的,跳完一曲大力鼓掌,那响声儿,手都得拍红。脑瓜子上方俩雀也一蹦一跳的,陶夭看一眼,心里默默肯定小鸟的品味,如果下辈子她是上帝,绝对给小鸟安上手掌,这样就多俩鼓掌声给她撑场面。
她真聪明,嘻嘻。
小助理却绝望了。
领导说要拍有趣的素材,结果她架着个死贵的设备在这儿拍一老太太加一脑袋抽筋的女明星跳舞?
她想起美人鱼里的一句话——
“追我的人从这里排到法国,我拿三百亿出来跟你玩,你当我是空气呀去泡一条鱼!”
求助目光落到身后小锅,由于她们一块儿住了一晚上早已建立战友情,小助理的最后希望!
——也破灭了。
桌上一大盘瓜子儿啃完了一半,碎渣渣堆在桌上,小锅看得正欢,吐一口瓜子皮,见她回头还特地递给她个骄傲眼神儿,“看我老板跳舞多好看!”
早上柳条姐千叮咛万嘱咐,结果她搞得一塌糊涂。
不过陶夭跳舞是真的很好看就是了。
管它的!不就是一份工作,没了再找!
小助理打通任督二脉,也跟着扭动起来,摇头晃脑的,人生不过三万天,passion!
舞动part结束,外婆转身笑眯眯说,“夭夭,要不要外婆带你去参观参观?”语气要多和蔼有多和蔼,完完全全一个慈祥小老太,一点儿找不出那天抄起扫帚把符简追得满院子跑的痕迹。
陶夭先是警惕了一下,怀疑这老太太别有用心想把她胖揍一顿,但当视线闯进一张充满皱纹而又隐隐带着恳求意味的眼睛时,她拒绝不了。
她们先去了灶房。
在一楼最深处,饭厅拐个弯儿,进门,地板是水泥地,没铺砖,中间一口大锅像定海神针,直挺挺横放在炉灶上。
“做饭不在这儿呀?”陶夭歪头疑惑,她记得厨房在另一个方向,有油烟机呀洗碗机呀,地面还铺了瓷砖,踩上去锃亮,能清晰倒映容貌。
“这里是我们一家以前烧火做饭的地方,另一个厨房是后来建的。”外婆一边解释一边指着黑黢黢的大锅,“以前呀,不发达,我们洗澡的热水都是锅里烧开了倒桶里,再兑点儿冷水洗,尖尖最喜欢这锅里熬出来的猪油,每次煮面,她都会偷偷钻进柜子里,用勺子挖一大坨猪油搁碗里,吃得特别香,脸都要笑开花嘞。”
陶夭听得有些愣,这好像和她认识的符简大相径庭,她从来不说自己喜欢吃猪油,也从来不吃面。
绕过大锅走到火灶前,外婆拉着陶夭的手,细细描述,“这儿啊,以前堆了大捆大捆柴火,看见这个小板凳儿没?”
陶夭低头去看,一个木头板凳,矮矮的,小小的,估计一屁股坐下膝盖骨能戳到胸口。没有钉子,全靠榫卯做成,表面裂痕纵横交错,还有些发黑。
“这是她外公做的,每次一到做饭,她就抢着来生火,点燃张作业纸扔火灶里,后边儿柴火卸下来,折成两半,一根一根往里头送,有时候掌握不好火候,小脸儿熏得黑乎乎一团,就露出个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你,心里软得不行,拿帕子打湿了给她抹,我问她为啥这么喜欢坐这儿,不热吗?她说喜欢火光在里头蹦呀跳呀,烧得她脸热烘烘,暖暖的,她喜欢这种感觉。”
陶夭蓦地想起和符简谈恋爱时的一件小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