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阁的夜,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寂静。
九重天没有凡间的星辰,只有永恒流转的云海和由庞大灵力凝聚而成的、柔和如薄纱的天光。当天光渐暗,云海沉入墨色,整个玉清宗便陷入一种庄严肃穆的宁静之中,唯有巡山弟子偶尔经过时带起的细微风声。
陵溯渊在院中那株古松下已经站了许久。
他不需要睡眠,魔躯早已超越了凡俗的生理需求。更何况,身处这令他厌恶又熟悉的玉清宗,身处这充斥着涧清回气息的静心阁,他更无半分睡意。
指尖抚过树干上那道模糊的“无聊”刻痕,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三百年前的体温。当时是何种心境?似乎除了对这地方规矩繁多的不耐,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束缚的烦躁。他记得那次小住,是为了所谓的“培养感情”,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涧清回整日不是闭关就是处理宗门事务,连个影子都难见到。他一个人在这冷清的院子里,对着这棵不会说话的松树,刻下了这两个字,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虽觉束缚,却还未曾真正领略命运的无常与残酷。玄凌宗尚在,义父虽对他这跳脱的性子头疼,却依旧纵容。而涧清回……那时的洞清回,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冷漠、无趣、被宗门规矩塑造完美的傀儡。
恨意,是在后来一系列变故中,才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缠绕了心脏,扭曲了视线。
“呵。”他收回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三百年光阴,竟能让一道随手刻下的痕迹留存至今,却也能让一个逍遥快活的人,变成如今这副魔焰滔天的模样。世事之讽刺,莫过于此。
他抬眼望向那座紧闭的阁楼。里面一丝声息也无,仿佛无人存在。涧清回在做什么?打坐?还是又在权衡那些所谓的宗门大局?他带自己回来,究竟意欲何为?真的只是为了应对那血海深处的“墟”?还是另有图谋?
一个个疑问在心头盘旋,却得不到答案。这种无法掌控、被动等待的感觉,让他极其不适。
夜渐深,天际开始有细密的雨丝飘落。这并非凡雨,而是九重天灵力流转时凝结的灵雨,带着清净涤尘的效果。雨滴落在静心阁的结界上,泛起朦胧的光晕,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显得四周万籁俱寂。
灵雨的气息纯净清冷,与陵溯渊周身的血海魔气格格不入,甚至让他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排斥与刺痛。他皱了皱眉,魔气自发在体外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将雨水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静心阁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涧清回走了出来。他依旧是一身素白道袍,在朦胧的雨夜光晕中,仿佛不染尘埃的幻影。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玉小瓶,走到陵溯渊面前,递了过来。
“清心丹。”他的声音和夜雨一样清冷,“可助你平复魔气躁动。”
陵溯渊看着那玉瓶,没有接,只是挑眉,语带讥诮:“仙尊这是怕我魔性大发,毁了你这玉清仙山?”
涧清回的手悬在半空,神色不变:“你的魔气与玉清清气相冲,久处此地,于你无益。此丹并非压制,而是调和。”
“调和?”陵溯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仙尊莫非忘了,我是魔,你是仙。仙魔殊途,何来调和之说?就像这雨,”他抬手,指向结界外飘洒的灵雨,“它生于清灵,而我源于浊戾,本就该泾渭分明。”
涧清回沉默地看着他,那双冰眸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深邃。他没有收回玉瓶,也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道:“天地尚且容纳清浊,何况你我。”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陵溯渊心头莫名一窒。天地容纳清浊……可三百年前,为何不容他玄凌宗?为何不容他陵溯渊?
他猛地挥袖,一股魔气荡开,将涧清回手中的玉瓶震得微微晃动:“收起你的假仁假义!涧清回,我需要的是真相,不是这些无关痛痒的丹药!”
涧清回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戾气,终是将玉瓶轻轻放在旁边的石桌上。“丹药在此,用与不用,随你。”说完,他转身,似乎又要回到那冰冷的阁楼中去。
“站住!”陵溯渊喝道。
涧清回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陵溯渊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当年,究竟为何沉默?在堕仙台上,你看着我跳下去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他憋了三百年。之前是恨到极致不愿问,觉得答案无非是冷漠与舍弃。可现在,涧清回反常的举止,那些含糊的话语,让他忍不住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会让他更恨。
雨声沙沙,夜色浓稠。
涧清回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有几分孤寂。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陵溯渊以为他依旧不会回答。
终于,他极轻地开口,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在想……若那一跃,能换你一线生机,也好。”
话音落下,他不等陵溯渊反应,便快步走入静心阁,阁门再次无声闭合。
院中,只剩下陵溯渊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
雨,还在下。
那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
若那一跃,能换你一线生机,也好?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当年堕仙台之事,另有隐情?难道他的跳下,不仅仅是罪有应得,而是……某种交换?用他的“伏法”,来换取什么?换取玄凌宗残部的安全?
无数的猜测瞬间涌上心头,混乱不堪。他之前所有的恨意,似乎都建立在洞清回和玉清宗无情无义、将他作为弃子的基础上。可如果……如果不是呢?
如果洞清回的沉默,是一种更深的无奈?甚至是一种……保护?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陵溯渊强行压下。不,不可能!这一定是涧清回的诡辩,是为了安抚他、利用他而编造的谎言!
他不能信!
可是……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
若是谎言,为何他的眼神那般……那般……
陵溯渊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桌上,坚硬的玉石桌面顿时出现几道裂痕。他抬头望向漆黑的、落着灵雨的天空,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比在血海深处被万魔撕咬还要难受。
真相,仿佛隔着一层浓雾,看似触手可及,却又模糊不清。
而那个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却再次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夜雨凄冷,松影寂寥。
焚血魔君站在院中,第一次觉得,这九重天的夜,竟是如此的漫长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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