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西陲大漠渐渐苏醒。柳风拉开房门,顺手抓起扫帚抖了两下。
扑簌簌的沙尘。
此地常年干旱,风沙巨大,自父亲柳轲从大熹朝堂致仕,一家四口已在此居住两年有余。只因他曾发愿编撰西域方志,续弦李氏拗他不过,只得带着儿子跟随至此。
柳风倒是无所谓,打小没娘的孩子,在哪都能适应得很好。
继母和弟弟还没起,柳风整整面罩,挥舞扫帚享受一日中难得的清净。
唰——唰——
算着日子,父亲该回来了,等忙完家里,该去集市换点菜肉。
唰——
“此处可是柳家?”
不知哪儿来人喊了一声,转头看去,原是一行十数人马候在院外,风尘仆仆,似从大漠中来的。
她心中疑惑,没敢答应,“诸位若要打尖,前头不远处就有店家。”
最前头的伙计作了个揖,“请姑娘告知柳家住所,我等有要事相告。”
柳风不知他们搞什么名堂,犹疑是否把继母叫起来。但李氏虽然泼辣,却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她再度打量过一行人,“不知来者是何身份?”
“我等……”福宁的话,被身后的人打断。
“鄙人曾于波若国得柳轲先生相助,故此前来。”说话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皮肉揉着风沙,高鼻窄面,俊秀非常。
柳风脸色微变,方才粗略一瞧,她并未发现父亲的踪迹。
但她不敢轻举妄动,谎称道:“我不认识什么柳轲,公子去别处问问吧。”
见状,男子并未多说,从肩上取下一只包裹递过去,“柳先生给的地址不会错,他嘱托我,务必将此物送还家中,交给柳云摇。”
云摇是她的小名,柳轲从不轻易告知旁人,柳风便有几分信了,但仍不明道:“我父亲他没与你们一同回来么?”
话音未落,有人拉着一辆板车前来,柳风一下认出上头躺着的人似乎、不,分明就是——
“当家的!”
李氏不知何时来的,一见尸体当即哭起来:“当家的你怎么……你、你走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呐!”
“娘?娘,我饿了。娘你怎么了……”五岁的小儿子刚醒不久,敞着衣襟从房里追出来,抱着娘问车上是什么人。
“儿啊,你父亲他……天爷啊!”
“这是爹?爹!爹……”
孤儿寡母,声声哀嚎,直叫人肝肠寸断。
“我们发现柳先生时他已深受重伤,郎中虽尽全力,但大漠环境恶劣,先生没能撑过去。”良久,厚重的死寂才被打破,男子端行一礼,“节哀。”
一口气,被柳风断断续续吸进肺里,她抹干纸上连连绽放的泪花,总算看清父亲留下的遗物。
“全是方志的手稿。”字字句句,呕心沥血。
忽然,柳风翻页的手一顿——这样明显的残缺,像极了抢夺中抓挠所致,这些年她屡次把书从弟弟手中抢出后,便是如此。
柳风惊疑地拧紧眉心,“我父亲是怎么走的?”
“五日前,我与商队在金沙河边发现柳先生,郎中说他身上多处致命伤均已泡水溃烂,推测是受伤后从上游冲到此处。”
“致命伤?”她惊疑,下意识看向伙计们腰间佩刀。
男子察觉到她的目光,略略垂眸,“西域常有马匪出没,你父亲的伤乃是弯刀所致,与商队伙计所用并不相同。姑娘可以自行找仵作查验。”
他说得真诚,倒叫柳风羞惭起来,忙道了不是,置办席面请商队进来吃饭,不过心头总还留着一个疑影。
男子婉言谢绝,“商队中尽是男子,你家中女眷恐有不便,我等去前头住店就是了。”
柳风见他推脱,忙道:“公子对我柳家有恩,小女子来日必将报答,只是我还不知恩人名讳。”
这人倒也不推脱,“在下卫术,他日姑娘若到西域,可来寻我。”
说罢,大手一挥带队离去,伴着驼铃渐渐走远。
如今天热,尸身不宜久放,便由李氏做主将尸身下葬,卫术特来祭拜,给了母子一些银两抚恤。李氏这般年纪无意再嫁,收了行囊要带儿子回乡,问柳风是否同行。
柳风知道她并非真心想带自己离开,况且日后自己的嫁妆也是一份负担,便婉言拒绝,将多数钱财留给娘俩当盘缠。那李氏也不多劝,只叫她多多保重,弟弟尚年幼,见与姐姐分离当下哭闹起来,柳风虽不舍,却也不愿转圜。
“这本方志凝聚了父亲多年心血,如今他不在了,该由我替他完成。”柳风想到儿时双亲同自己玩乐的模样,心头愈发不是滋味。
柳轲死状惨烈且疑点重重,柳风想亲自前往西域,一来是为完成父亲遗志,二来若能找到凶手报仇,自是再好不过。
天色将亮,柳风把包裹收拾妥当,决绝走出了家门。
自小镇以西,漠野千里,柳风携着包袱、对着罗盘,一路头晕口渴并心惊胆战,磕磕绊绊总算越过了边境。
此时已近黄昏,沙尘随风而起,柳风听着自己沉重的呼吸,再一抬眼,忽然发觉远处出现了几个黑点。
她揉揉眼,惊觉几个黑点正在迅速扩大。
“什么东西?”
她心里一惊,忙躲上山坡,紧握腰间匕首,心跳砰砰跳个不停。
这该如何是好?
很快,马蹄声在不远处停下。
“诶,人呢?你是不是看错啦?”粗犷的男声犹如乱石滚动,“让我们跑那么远,这哪有人?”
“我能在一里外射中鸽子,肯定没看错!方才这山谷里肯定有人影!”另一人抽着马鞭,指挥喽啰们四散搜寻,“都找仔细点!谁先找到这个奴隶就归谁!”
“好!”“是我的了!”
“……”
此话一出,一时山呼海啸,人声混着马蹄声随尘烟奔袭而来。
柳风躲在巨石后,心揪成一团,落入这群外族人手里,她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老天保佑,老爹你保佑我……”柳风虽初次见这样的场景,却也不怯,握紧匕首,只待人从两侧出现时一刀毙命!
但——
“原来在这!”
千钧一发之际,柳风只顾得上抬头一望,旋即就被从天而降的黑影击中头部。
这人怎么从石头上头走啊!
赫然被击中头顶,柳风眼前阵阵发黑,失了力气,小鸡崽一样被丢下山坡。
喽啰追上来踩住她肩头,“头儿,是我先找到的,这人归我了!”
“竟然还是个女人。”头领翻身下马,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长得有点面熟,大熹人?”
柳风翻个白眼,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轻蔑。
喽啰见状,就要打她,柳风生生挨下一脚,下意识蜷身护住包袱。
“拿的什么?交出来!”
喽啰说着,粗鲁地上来撕扯,被头领摆手制止,他见柳风警惕地瞪着自己,便知里头定有值钱的东西,假意哄诱道:“你自己来的?你的同伴呢?”
他蹲下来,假意道:“跟我说,我跟那些当官的打声招呼,免了你的奴役,如何?”
因经年战乱,西域宁羌、波若几国人口骤减,为保证贡赋,时常掠夺流民充作奴仆。后来马匪见此举有利可图,常替贵族守在边境等待猎物。
柳风真想知道自己到底什么狗屎运气,一过境就碰上了他们。
“我的同伴不在这,他们……”柳风捂着脑袋周旋着,结果没等下一句出口,颈侧就被一把弯刀架住。
“知道骗我是什么后果吗?”头领脸色凶狠,“我劝你老实说出来。”
柳风捂着额头,也起了脾气,“既然你认定我不肯对你说实话,那还问我作甚?”
“呦,你个女子,竟然敢跟我横!”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手,有什么不敢。”
头领啐了一口,“信不信老子这就杀了你!”
“只怕你舍不得我的身价罢。”柳风瞪着眼,更贴上弯刀几分,头领气的脸红脖子粗,喝令手下将她带走。
“带走!”
“是!”
喽啰们把人双手绑在身前,骑在马上拽着走,柳风跌跌撞撞,险些一脚踩在马粪上。
“你瞧这人笨的。”有喽啰笑骂着,见头领心情不错,翻身下马刻意推搡起柳风来,有意教她摔在马粪里,好向头领讨个赏。
柳风是个有脾气的,哪肯受这般气,发力使劲一扽,竟叫那壮硕的喽啰噗嗤摔了个趔趄。
“叫你戏耍我,呸!”
柳风心里骂着,着实舒畅了许多。
众喽啰却是不乐意,纷纷前来要给她些颜色瞧瞧,柳风咬紧牙关,预备抢下一人腰间佩刀。
这时,“嗖——”的一声破风响,将众人齐齐钉在了原地。
定睛一看,竟是一支冷箭笔直楔进了地里!
“什么人!”
众人大惊失色,顺着找去,见山口赫然列着一队人马,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是什么人?”头领的弯刀唰然亮出,“报上名来,不然杀了你们!”
众喽啰亦纵马上前,摆出攻击阵型。
柳风也懵了,着实不知会是什么人来救自己。或许这么说也不对,万一他们只是寻仇,或来抢奴隶也未可知。
算了,趁他们不敢擅动先晕会儿。脑袋太疼了!
热风,徐徐吹过几轮,头领渐渐的有些不耐烦,用马鞭一指柳风,“这是你们的人?”
听得他问,对面的白衣男人纵马上前,手提弓箭,不弛不慢,虽戴面具,却遮不住满身桀骜之姿。
只见他勒马站定,偏头看向柳风,“是我们的人,前几日迷路跑丢了,多谢阁下替我找回。”
头领如闻痴话,“你说是你的人就是啊?我说兄弟,天底下可没有这样做买卖的。”
白衣男子仍是冷言冷语,“不放人,我就杀你。”
此言一出,在场无人不是心头一紧。
马匹嘶鸣,茫茫荒漠剑拔弩张。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这人,我偏不放!”
头领说罢,一夹马腹迅疾冲来。
“那你找死!”
白衣男一拨马头,旋即身后便有长枪撕裂沙尘,直直捅进头领胸膛!一勇士跨马飞跃上前,拔出长枪洒尽血渍,横枪矗立阵前。
众喽啰当即变了脸色,左顾右盼寻找主心骨。
柳风看准时机,撞开看守往对面冲去,千钧一发间犹如拉开了闸门,喽啰们纷纷冲上来,誓要拉人垫背的架势。
柳风混在人群中左转右挪,没注意一柄弯刀正迅猛砍来!
“小心!”
白衣男一箭离弦,冲上去将她拎上马背,“别往后看,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身后靠着坚实的胸膛,稳健的心跳让柳风渐渐平复下来,她眨眨眼,忽然记起了他的声音。
是卫术。
“你就带了这些人,”她问,“能打过吗?”
“几个马匪,不足挂齿。”
耳畔话语四散进风中,柳风抬头望望黄天,觉得老爹可能真的显灵了。
马蹄疾奔,慢慢的,打斗声已全然听不到了,四野夜合,一座客栈出现在天际最后一缕余晖之下。
“这是……”
“铁门客栈。”
柳风打了个寒颤——传闻此处住客时常神秘失踪,往往前一日欢喜住进去,第二日却再也不见出来,没得教人联想孙二娘。
这卫术带自己来这,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我们今晚在此歇脚,你大可安心。”卫术拴好马,摘下面具给她吃了一记定心丸,目光巡视一圈,最终定在她额头上,“挨打了?等会儿叫老板娘拿些药给你。”
柳风警惕地退开半步,“万一那些马匪追上来怎么办,岂不是给客栈惹麻烦?我没有卫掌柜一般的财力,可赔偿不起。”
卫术闻言却是一笑,“老板娘与我是旧相识,即使毁了东西也不敢找我赔。再者,那些马匪不会追来的。”
“为什么?”见他胸有成竹,柳风非但不觉得安心,反倒更添了几分恐惧,猜测道:“你会杀了他们么?”
这话问得唐突,卫术的脸色顷刻冷下几分,目光攫着她颤动的眸,“怎么?觉得我太残暴,跟第一次见面时的模样不同?”
柳风皱眉,“我没这么说。”
“我知道,逗你的。”卫术略笑笑,“放心,在你确认他们与你父亲之死有无关联之前,我绝不杀他们。”
心中思量被戳穿,柳风喉头登时更紧。
她深知自己与他没有太深的交情,何故要这么照顾自己,若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今日似乎又出现得太巧了。
柳风暗吸口冷气,怀疑他莫非跟老板娘是蛇鼠一窝,闲话似的问了:“卫掌柜今日恰好出现在边境上,是在附近有生意要做吗?”
“本来是在北边,行走至此,正好遇见罢了。”卫术侧目望来,露出一抹邪笑,“柳姑娘,你怎的一直在套我话啊?方才可是我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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