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随口一问，出门在外，谨慎些也是有的。”柳风讪笑道：“卫掌柜别见怪。”
“无妨。”卫术跟小二打了个照面，吩咐他拿跌打药来，随后轻车熟路进了房间，“不过你跟在我身边，需要一个身份，若旁人问起来，我也好有个说法。”
柳风耸肩，“随卫掌柜的意思。”
“既如此，你日后便作是我的婢女。”卫术说：“如此一来，你在我身边活动也方便。”
柳风没忍住嗤了一声，“卫掌柜纵横大漠数年，西域无人不知，怎的今朝多出个婢女来，岂不叫人疑心么。”
“说的也是。”卫术接下药膏，拿了一块碎银给小二赏，反手掩上门，“那就只好委屈柳姑娘，暂时做我的心上人吧。”
“这……”
柳风张了张嘴，咂摸着这新身份，觉得蹊跷，但一时又没法反驳，只得认了。
“在想什么？”卫术用竹片挑出药膏，趁她发呆时涂到伤处，故意凉得她一个激灵。
“你似乎很紧张。从我们进来客栈，你的眼睛就一直在四处乱看。”
卫术是个出了名的人精，柳风无意瞒他，但也不曾直说认为他不怀好意，拐个弯往浅了说：“也没甚么大事，就是在想，铁门客栈能在这荒郊野岭屹立不倒，若在志怪小说中，定要写此处有大妖。”
“能在这片风沙之地行走，往来者皆是妖。”卫术说着，从怀中掏出把描金的匕首递过去，见她疑惑，解释道：“等妖怪来吃你时，你就把它剁了。要是打不过，随时来找我。”
柳风拔开匕首，顷刻间寒光如水流过土房顶，果真是极好的羌刀。
“啪”一声匕首回鞘，柳风露出一个无害的表情，心中警觉却已然登峰，“卫掌柜好意，我不好拒绝。只是有一点我务必提醒，卫掌柜的好，我真的无以为报。”
他对自己，着实体贴得过分了。
“你我二人互相有恩于对方，亲近些是应当的。”卫术解释的不痛不痒。
柳风不以为然，“卫掌柜，你明知我对你疑心未消，把刀给我，不怕我杀了你吗？”
卫术挑眉，“就怕你不敢滥杀无辜。”
这话说得……要不说卫术此人是个人精呢。
“西域人都说卫掌柜无利不起早，你想要什么，不妨直说，我们各取所需，越拐弯抹角，日后我可越要拿乔的。”
卫术不否认她的猜测，但也不予回应。
“我知道你想跟着我的队伍深入西域，是为了你父亲的事吧。正如方才所说，敢孤身一人扎进戈壁，确实有点胆量。”
柳风撇了撇嘴。
“不过……”卫术竖起一根手指，“不过西域环境太过恶劣，行走大漠，多带一人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所以，恕我无法带你同行。”
“你！”柳风瞪大了双眼，他对自己的企图如此明显，事到如今却仍在欲盖弥彰，着实叫人恼火。
话音未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渐渐近了，轻浅却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循着方位，应是慢慢上楼来了。
卫术认出声来，低骂一句，转眼人已经到了门口。
“是谁？”
“老相识。”卫术拉开门，“有事等我回来。”
柳风被晾在这儿，一口气不上不下，追到门口一看，只见一女子步伐矫健迎着卫术走来，一旋身，手腕堪堪落他肩头，簪一枝火红绢花，一笑风情万种，鲜活又潇洒。
她听见卫术叫她“莫老板”。
原来这就是客栈的老板娘，观其举止、察其处世，当真是能镇得住这客栈的能人，亦叫神通广大的卫掌柜如临大敌。
客栈后院传来一些声响，过去一瞧，原来是福宁他们正在从骆驼上卸货，看着像是酒水丝绸一类的东西，直接交到了客栈账房手里。
利益交换，才是卫术这种大商贾的处世之风。
那么，卫术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他究竟想要什么？
柳风想了一圈，最终锁定自己的包袱，里面，有柳轲留下的方志。
这些日子她反复翻看过这些手稿，除却记录当地舆图见闻，还收集了相当一部分传说，但都是羌文写就，柳风看不懂。
“莫非是为了这些？”
柳风盘算了一番，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拼凑起卫术在传说中读出了什么，但绞尽脑汁，终无甚收获。
烛光下，手稿上的褶皱清晰可见，她想了想，把手稿分别藏到房间内几个地方，又拆下床帏叠好放进包袱做伪装。
天色愈发暗了，柳风心事重重，不免焦躁起来，神游似的出房门，停在了卫术房外。
“莫老板，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可没背叛过你一回。”
女人笑着应答，“哎呦卫掌柜的，您也体谅体谅我呗。如今世道这么乱，我这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不是……”
“……”
听起来，卫掌柜的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柳风心道你卫术冷落我、算计我，我虽承了你的恩，却也不能白白叫人捏住，若想拿捏卫术，首先必须得想办法把自己绑死在卫术身边。
她略思索一番，“哐啷”推开了房门。
门内二人登时愣住，还是老板娘率先反应过来，见她直勾勾盯着卫术看，就知她不是走错了门。
“姑娘，是来找卫掌柜？”
“不然我该找谁？”柳风冷冷挑眉，夺下卫术的酒杯，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卫掌柜的，这酒好喝吗？”
卫术不明所以地望她一眼，脸上没过分显露情绪，对答如流道：“好喝。怎么，你也来尝尝？”
说着，指尖已然触及壶柄，不想被柳风劈手抢走。
“卫掌柜，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房歇息，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柳风双眼微眯，做足了拈酸吃醋的腔调，“还是说，你嫌弃我额头落伤，今晚已经找了别人作陪，嗯？”
“哦？”
卫术一挑眉，目光虽有疑惑，但其中也不乏兴味，给了柳风一个暗示，意思是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二人眉来眼去，实在膈应。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卫掌柜，你们商队中什么时候多了个女人？也不跟我说。”她拿扇子隔空点他，“你这事办的可不厚道。”
卫术略露尴尬之色，“五娘见笑了。我这也还不适应呢，老不记得自己身边还有个女人。”
“五娘？”柳风作恍然大悟状，手掌渐渐攀上他的肩头，“原来老板娘叫五娘……卫掌柜，你叫的好热切啊！”
卫术脸上笑意冷下去，“你到底要做甚？还不赶快回房去。”
“你竟敢教训我？”
柳风被骂得恼羞成怒，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起泼来，反手就把酒壶丢了出去。
只见那酒壶飞掠出门，以流畅的弧线飞出栏杆，“啪”地砸碎在一楼大堂，正式宣告好戏开场——
“谁！哪个不长眼的扔的！”浑厚的叫骂穿过地面，带着浓浓的宁羌口语：“给老子滚出来！不然老子剁了你们！”
“遭了！”
莫五娘当即变了脸色，跟卫术一对眼神，旋风般卷出门外。
卫术也恼了，将柳风扯到身旁，“你作什么死？”
“你再骂我，我就要火上浇油了。”柳风甩开他的胳膊，冷道：“莫五娘压你价码，无非是因为边境动荡，你的酒除了卖给她外别无选择，万一找下家的路上遭遇流民或马匪，岂非财货两空。所以，我现在不是给你找了个清仓的机会吗？”
“楼下那群宁羌兵难道是什么佳选么？”瞥见楼下形势，卫术眉心一道褶皱渐深，“粗鄙莽夫，他们可不会给我钱。”
“但莫五娘更得不到酒不是吗？”柳风抱着胳膊看他，唇边流露出一抹顽劣，“你瞧楼下那群人，桌子上放的可都是你从大熹运来的酒，一定价值不菲吧。若你越过客栈直接把酒赔给他们，莫五娘可要有一段时日没法从他们手里拿银子了。”
“亏你想的出来。”卫术冷哼，“柳姑娘，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那又如何？谁叫你的相好我是一介粗鄙村妇呢？哪里懂得什么生意之道，只一门心思憋着要跟五娘较劲罢了。”
卫术幽幽眯起双眼，“柳姑娘，我真是小瞧你的本事了。”
“是你高看我的德行了。”柳风在他肩上拍了一记，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得了卫掌柜，再不抓紧去收拾烂摊子，赔罪都没你的份。”
“……”
卫术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事到如今，若是袖手旁观，只怕柳风会被宁羌人剁成臊子。到时柳轲在天之灵，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卫术拂袖，一双黑靴踩得楼梯咚咚响，高声吩咐福宁去取两坛好酒。
“内人脾性暴烈，扰了诸位，实在对不住。”卫术拱手作揖，满脸谄媚圆滑，好似真是为了内人辩护，“在下卫术，特地奉上两坛大熹带来的好酒赠予诸位，以宽慰我愧疚之心。”
卫术之名，在西域可谓如雷贯耳，除却他富可敌国外，还因为他与各国贵族均有沾染，往来大漠没少替他们走私，举凡常人，对他往往敬而远之。
宁羌因在西域诸国中最为强盛，族人大多蛮横，但敌不过卫术身份太过特殊，几人态度便逐渐和缓下来。
“原来是卫掌柜的，久仰久仰。”首领呼颉哈哈笑道：“我看这事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两口子过日子那点事，兄弟们都清楚。咱们自己人到底没伤着，卫掌柜的别这么客气！”
“多谢诸位担待。不过诸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我若也装作若无其事，岂非不懂事了。”况且这帮宁羌人从来是不占便宜不罢休的主，他今晚非得给足了面子不可。
卫术笑着，悄没声将莫五娘摘了出去，意思是这里没你事儿了。
“哪里哪里！卫掌柜能来，那是咱们的荣幸！啊荣幸！”
宁羌人见他态度软和，顺着把他带到席上坐下，斟酒说话，一点一点消弭着嫌隙。
这时福宁也带人把酒搬了过来，劈手就开了两坛。
这可值不少银子啊！
莫五娘看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卫术潜移默化地带着话头，引着宁羌人把注意打到自己的酒身上，连小二都听出不对来了，悄悄问老板娘卫术是不是想把酒赔给他们。
“可是卫掌柜这么做，咱们不就没得卖了么？”
“做你自己的事！”
莫五娘气的炸肺，抓过小二手里的骆驼肉，掀眸狠狠瞪了二楼一眼。
柳风则是满脸事不关己，若非指尖一直在栏杆上跃动，还真看不出她曾参与其中。
眼见谈话愈发热烈，渐趋要盖过外头风声，莫五娘拎着酒壶，堪堪挤进卫术身边打了个岔。
“诸位客官，这是小店新制的骆驼肉，诸位尝尝鲜。”
老板娘笑靥如花，举凡正常男子断不会拒绝，笑着跟她插科打诨。
卫术淡淡地看着，手在桌下接收到五娘开出的价码。
呦！甚至比原先还要高出一些。
不过也是，若她能接受，无非少挣点，但若宁羌人从今晚之事尝到甜头，日后五娘可真是要出局了。
他一挑眉，又在袖中跟五娘还了价，莫五娘摇着扇子，暗暗瞪了他一眼，后者不慌不忙，附耳说了句什么，莫五娘脸色更加难看，二人在袖中推拉几番，最终定下。
柳风站在二楼，紧着一口气可算吐了出去，整整心绪，事了拂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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