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声渐强，似野兽怒号，似苍穹震怒，纵着狂风要把这铁门客栈撕裂。
“折腾半宿，总算把这碗醒酒药给灌下去了。”福宁把卫术放回桌上，抹了把汗，“掌柜的今儿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又灌上那么些酒……这一宿怕是有得折腾。”
柳风略叹息，“醒酒药起效还得等会儿，你今日事忙，自回房歇息去吧。”
福宁点头应了，“我在边上房里，有事您只管叫我。”
“等等。”柳风突然叫住他，犹豫再三，开口难掩担忧：“莫五娘那边什么情况？”
“姑娘放心，掌柜的从不与人交恶，莫老板那边咱们自会照顾好，虽然有宁羌人掣肘着，但他们不敢不卖掌柜的面子。”福宁笼统地说着，对卫术如何补偿莫五娘、如何与宁羌人周旋之事只字不提。
听闻他的话，柳风多少心安了些，客套几句将人送了出去。
桌子上，卫术还在沉沉睡着，略略靠近，酒气熏天，搞的柳风头疼不已。
她本想趁今晚事情正热，跟他好好谈谈，可现下……等明早事情冷下来，难保他跟自己翻脸。
“得想个办法……”
柳风咬咬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纸砚一一铺到桌上，研墨着手下笔：今商队掌柜卫术，许柳风随队西行，遍历西域诸国，且护其平安。
默读两遍，觉得甚好，柳风郑重签下自己姓名，又抓起卫术手指画了押。
“这下看你又当如何。”
这时卫术稍稍动了下，许是被烛光晃了眼，柳风吓了一跳，下意识把纸塞到烛台底下。
“吓死我了。”
柳风拿着东西看了半晌，眉眼渐趋涌上倦意，支头在桌旁歇息，烛光摇曳中却是睡了过去。
直至被一阵狂风吼醒，柳风一睁眼，正对上拿着方志的卫术，而且看样子，他已经看完好几本了。
“谁准你在我房里乱翻的！”
顷刻间柳风醒了个彻底，劈手去夺方志，谁知竟是头脑昏沉、四肢无力。那卫术顺势向后一仰，一手将方志举高，另一手按着肩把人推远，“柳姑娘自重。”
“你阴我？”柳风察觉身体不对劲，登时怒不可遏：“你压根没醉是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
“姑娘此言差矣，我确实醉了，只是解酒汤药效凶猛，所以醒得快些。”他说着，用掌指关节按按眉心，“不过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换了根蜡烛，里头有些小玩意会使人困倦罢了。”
他轻轻笑着，语气戏谑，“柳姑娘，是你自己太不谨慎了。”
“……”果然往来大漠者皆是妖！
柳风深吸口气，仰头灌下一壶清水，等理智稍稍恢复些，说道：“既然卫掌柜已经清醒，那咱们就来谈谈吧。”
卫术挑眉，示意她开价。
“如果不出意外，你手上现在拿的，就是你想要的，对吧。”柳风缓了会儿，觉得有些力气了，掀眸眼风锐利如刀，“但是，卫掌柜的，我父亲并非凡事都往纸上写，总有些东西他来不及整理。你知道那些来不及整理的东西，都在哪吗？”
柳风直视着他的双眼，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在这儿。”
卫术摇摇头，唇边漫上几分轻蔑。
柳风观其神态，猜出他要的或许从方志中便能得到，她眼底闪过一抹阴寒，抽出胸口藏匿的方志，干净利落伸进了烛火中。
刹那火焰迅猛而上，狂舞着映亮整个房间。
卫术神色一变，伸手要夺。
但柳风早做好了准备，退开几步后反手拔刀相向，“卫掌柜，我手上这本可是所有方志中最厚的一本，想来，你需要的东西也最多吧？所以我劝你一句，趁方志烧尽之前，好好考虑到底要不要带我进沙漠。”
“你不要冲动！”
火，热烈地燃着，卫术有些后悔今晚喝了太多酒，否则就该先把她绑起来搜身！
他懊恼地捶捶头，但见柳风面沉如水，只得先答应下来稳住她。但柳风也不傻，于是继续指使他道：“烛台下有封字条，你依样抄一份给我。”
卫术依样拿出字条，看清上头字样时稍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行事如此卑鄙。
“我还真是高估你的德行了！”
卫术翻翻眼皮，不情不愿提笔誊录一遍，画了押推到柳风面前。
“你退后。”柳风命令卫术退远，上前把契约收进怀中，这才放下心来将火扑灭，一看方志被烧得面目全非，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卫术不禁落井下石：“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好在你也没沾光。”柳风把方志往桌上一拍，灰烬哗啦啦地飞，“字不错嘛卫掌柜。”
“多谢。”卫术匆匆翻着方志，阖眼满是惋惜之色，“毁了多半。”
“非也。”柳风晃晃手指，在他疑惑的目光中信口道：“哪怕我不懂羌文，但我记得它长什么模样，就能一字不落写出来。”
卫术闻言，先是沉默，旋即自嘲地笑起来，“看来，我是非带你不可了。”
柳风并不否认，“自然。”
闻言，卫术唇边翘起一抹阴险的弧度，二人之间，硝烟渐浓。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骚动，协同风声也暴烈起来。
柳风瞬间警惕，推开门缝一瞧，竟然是白天那群马匪！
“冤家路窄啊。”她迅速分析着局势，“外头的风不知何时会停，咱们双方都在客栈，最迟明天上午就会碰上。卫掌柜，你可有应对之策？”
卫术站在她身旁，静观片刻，眉眼间陡然划过一抹残忍之色。
柳风正疑惑，就听他道：“还记得我说，在验证马匪身份之前，我不会杀他们吗？”
她一扬眉，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想怎么验？”
“我记得你父亲身上的伤口，既然你我现在是盟友了，帮你一把是应该的。正好，我也想泄泄火。”
说起那些狰狞刀伤，没人比柳风更记得它们的样子。
“那可真是太巧了。”柳风揶揄地眯起眼，“那，你打算让谁跟他们对垒呢？”
“你说呢。”
卫术一歪头，说她明知故问。
柳风整整衣衫，抖开包袱布披到头上，包了个西域妇人的装扮，“我要去点火了，卫掌柜旁观局外，可千万把握好时机。”
“我会带伙计们守在一旁，你放心。”
彼此商定，柳风不再犹豫，夺门而出，边跑边骂，已然换了个人似的。
说来也怪，俩人明明才翻了脸，转眼间却又能化敌为友、并肩作战，实在是叫人诧异。柳风甩甩头，提醒自己进入状态。
“你个负心的东西！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我跟了你！”柳风声线颤抖，哭得身子都直不起来，卫术追出来，站在走廊骂她蠢妇人。
“你说我蠢！蠢也是你当初乐意的！”
柳风掐着腰破口大骂，跌跌撞撞滚下楼去，真可谓是伤心欲绝，话也说不利索了、路也看不清了，一头竟撞进马匪怀里去。
“作甚！你要作甚！”将将碰到马匪，柳风便疯了般弹开去，将怨毒的矛头转向满脸无辜的马匪：“你们这群登徒子，是要作甚！我告诉你们，你们敢动我，我男人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马匪们被骂得狗血淋头，登时火冒三丈，一个巴掌就招呼到柳风头上。
“哪来的疯女人？”马匪大骂：“我管你男人是谁，敢惹老子，一个都活不了！”
说着，又要打上来。
幸亏卫术赶到拦下，面容严峻交涉了几句。莫五娘不敢上前，躲在门后静观其变。商队的兄弟们听到动静，也纷纷出门来，个个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开战。
左不过短短功夫，客栈便人满为患。
马匪不屑地哼两声，“我当是什么，原来是给自家女人撑腰来了。好啊！那我今天就叫你丢一回脸！”
柳风听闻，抬手一指又要开骂。
卫术眼疾手快将她死死按在身后，脸上还在演着和事佬的角色：“这位兄弟，和气生财，今晚的酒钱我全包了，如何？”
听闻此言，莫五娘没忍住横了卫术一眼，忿忿地跺脚。
马匪也不好糊弄，偏要柳风给他赔罪不可，柳风哪肯，一番哄闹，硬生生把开战的弓箭拉满。
“怎么回事？吵死了！”宁羌人在醉意中被吵醒，不耐烦地摔门出来，两边一瞧，大摇大摆走到卫术身旁。
“卫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卫术自然装善良，“一些小摩擦，扰了大伙儿清净了。”
“哦。”呼颉抹把脸，上去一把把马匪推得一趔趄，“小事还在这闹什么？想死吗？”
西域马匪虽替贵族们办事，但铁门客栈天高皇帝远，谁还管得着什么贵族不贵族的，反手也是一推。
一来二去，两边登时打了起来。
柳风和卫术对视一眼，果断蒙头回二楼看戏去。
“没事吧？”
柳风摇摇头，摘下面罩，还顾得上卖乖：“方才我演得如何？足够以假乱真吧？”
卫术鼻子里哼一声，“骂得够难听。”
柳风嗤，扭头吹灭壁灯。
黑暗倾泻而来，将商队众人的身影笼罩得严严实实，楼下光影变换，间或映亮柳风脸上的神情，竟比刀光还要森冷几分。
卫术停顿了一下，问她：“这样的场景，柳姑娘常见吗？”
柳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摇头，“我更怕一旦害怕，就会看不清他们出刀的手法。”
冷静，跳脱，聪慧，有点小恶劣。
从柳轲的言谈和描述中，卫术根本想不到他的女儿会是这样的人，那日初见，她分明是那样谦和有礼，怎么入了大漠，却成了个没有感情的女罗刹。
“入西域者，众人皆妖，原来这话是真的。”
见楼下有人倒下，卫术向后递了个眼神，示意伙计帮忙把宁羌人抬去医治，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柳风怕引人注意，把面罩又戴上了。
卫术余光瞥见，跟楼下莫五娘打了个招呼，示意可以调停，后者收到信号，带着伙计们很快把两边拉开来。
“两边的爷，我这小店可经不起折腾，”莫五娘指挥小二送上茶水，“改日不知哪位大罗金仙还要来我这歇脚，诸位可别砸了店，叫我难做呀。”
“……”
焦灼的气氛，渐渐在风声中消弭。
卫术示意伙计们撤离，自己则带着她下楼去，“差不多了，咱们去看看伤员。”
“嗯。”
说话间，柳风和卫术来到房里。
商队的队医正在给伤患处理伤口，卫术一见此景便是一阵感慨，口中说着感激愧疚的话，凑上去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口。伤患只当他是关心，没有多想。
柳风趁其不备也倾身瞧了，与卫术对视一眼通了个气儿，略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刀口不同，说明不是这些马匪所为，那还能是谁呢？”柳风抿抿唇，忽然想到什么关窍，“受伤的马匪哪里去了？”
如果马匪没有嫌疑，那么，那些宁羌人呢？
父亲身上的致命伤，会不会是他们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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