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殿选风云
御花园的风波，如同投石入湖，涟漪虽渐渐平息，那骤然荡开的波纹却已深深印入各方人心。邱莹莹的名字，在一次次的“意外”中被反复提及，虽非她所愿，却已无法再隐匿于众秀女之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目光的变化，羡慕、嫉妒、探究、疏离，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与其他秀女悄然隔开。连妮项棠与她说话时，那笑容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与距离。
储秀宫的日子依旧在严格的教习中流逝，但空气里弥漫的紧张感与日俱增。因为决定她们最终命运的殿选之期，近在眼前。
这日深夜，储秀宫万籁俱寂，唯有巡夜太监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过夜空。邱莹莹却毫无睡意，披衣起身，轻轻推开菱花格扇窗。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庭院中，将海棠树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想起白日里教引嬷嬷最后的训话：“……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命运两分。得蒙圣恩，是尔等福气；若不得选，或指婚宗室，或放还归家，亦是造化。望尔等好自为之，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累及自身与家族。”
殿选，是龙门，也可能是鬼门关。她本心求稳，不求显达，但经历这许多，她深知在这深宫之中，若无一定的位份与圣心眷顾，只怕连“安稳”二字都是奢望。就像那无根浮萍，稍有风浪便会倾覆。父亲送她入宫，虽未必指望她光耀门楣，但也绝不愿看到她无声无息地湮没在这红墙之内，甚至给家族带来灾祸。
月光下，她摊开手掌，指尖微微冰凉。那日御花园，明黄色身影的一瞥，林武庚沉默的注视，万贵妃复杂的眼神，宁太医温和的话语……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命运裁决，她需要在这最后的时刻，想清楚自己该如何自处。
“妹妹还未歇息？”一个轻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倦意。
邱莹莹回头，见是同屋的另一位秀女，姓周，出身不高，性情也较为怯懦，平日并不多话。“周姐姐也睡不着么？”她轻声问道。
周秀女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月色，叹了口气：“心里慌得很。明日……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莹莹妹妹，你……你是有大造化的，不像我……”
邱莹莹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慰道：“姐姐何必妄自菲薄。殿选之事，自有天意。我们但求无愧于心，谨守本分便是。”
“本分……”周秀女喃喃道，眼中忧虑未减，“只怕有时，不是我们想守本分就能守得住的。”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妹妹早些安歇吧，明日还需早起。”
看着周秀女重新躺下的背影，邱莹莹心中了然。连最与世无争的周秀女都如此惶恐，可见这殿选在众人心中的分量。在这巨大的压力下，人心会呈现出何种面貌，明日便可见分晓。
她重新关好窗，躺回床上，闭上眼，强迫自己静心。无论明日是福是祸，她都必须以最清醒、最冷静的状态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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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未亮，储秀宫已灯火通明。秀女们早早起身，在宫女嬷嬷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力求在最重要的时刻展现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胭脂水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宫苑，环佩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邱莹莹选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宫装，颜色清雅，既不过分素净失礼，也不至于艳丽夺目惹人侧目。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素银点翠海棠簪并两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淡扫蛾眉，轻点朱唇，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气质沉静。
妮项棠则是一身绯红色缕金百蝶穿花宫装，华美非常，衬得她肌肤胜雪，娇艳欲滴。她看到邱莹莹的装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较量，随即笑道：“妹妹今日这身真是清雅动人，好似月宫仙子一般。”
邱莹莹浅笑回礼：“姐姐才是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一番看似亲热的寒暄后，众人在内监的引领下，整齐列队，前往举行殿选的乾元殿。长长的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宫墙夹道中，只闻衣裙窸窣与环佩轻响，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乾元殿，帝王日常听政之所，比体元殿更显庄严肃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汉白玉台阶高耸，两侧侍卫盔明甲亮，持戟肃立，无形威压扑面而来。
秀女们垂首敛目，按序入殿，跪拜山呼。邱莹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平身。”御座之上，传来焉孔咏清冷平稳的声音。
秀女们谢恩起身，依旧垂首侍立。
殿选正式开始。内侍监手持名册，依次唱名。被唱到名字的秀女需上前三步，再次行礼，回话。皇帝或会问话，或会与身旁的皇后、高位妃嫔低语几句，然后由内侍监记录结果。
过程看似简单，但每一刻都漫长如年。秀女们的命运，就在这看似平淡的流程中被迅速决定。有家世显赫者，如妮项棠，果然被留牌子，皇帝还温言问了几句其父安好，显然对其家世颇为看重。妮项棠强抑激动，得体回话，退下时眼角眉梢难掩喜色。
也有才貌出众者，因殿前应对得体，或展示才艺出众而被留下。
但更多的，是唱名之后，皇帝只是淡淡一瞥，便挥了挥手，内侍监便高唱“撂牌子，赐花”。那些秀女瞬间脸色惨白，却不得不强忍泪水，叩谢天恩，黯然退下。其中，就包括了与邱莹莹同屋的周秀女。看到她踉跄退下的背影，邱莹莹心中一阵酸楚。
“临州同知邱明远之女，邱莹莹，年十六——”终于，唱名声落在了她头上。
邱莹莹心神一凛，稳步上前，依礼跪拜，声音清晰平稳：“臣女邱莹莹，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她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最锐利、最难以忽视的，便是来自那御座之上的凝视。
片刻寂静后，焉孔咏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抬起头来。”
邱莹莹依言抬头，目光依旧谦卑地垂落，不敢直视天颜，但能看清御座上那明黄色的模糊身影，以及两旁凤座上皇后和几位妃嫔的衣饰。
“邱莹莹，”焉孔咏缓缓道，“朕记得你。体元殿内，言语机敏；储秀宫中，心地善良；御花园内，临危不乱。短短时日，你倒是让朕印象颇深。”
这番话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殿内瞬间变得更加安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皇后和几位妃嫔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尤其是万贵妃，眼神冷得像冰。
邱莹莹心头巨震！皇帝这番话，看似褒奖，实则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落选秀女瞬间投来的嫉恨目光，以及同批秀女复杂的眼神。
她立刻深深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卑：“陛下天恩，臣女惶恐！臣女资质鲁钝，当日不过情急之下胡言乱语，救助同伴亦是本分，阻拦猫儿更是侥幸。些许微末小事，竟劳陛下圣心挂记，臣女万死难报！实不敢当陛下如此赞誉！”
她将一切归功于侥幸、本分和情急，极力淡化自己的“机敏”与“能力”，姿态放到最低。
焉孔咏看着她伏地的纤细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反应很快，懂得藏锋，知道畏惧。很好。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来，而是转向皇后，语气温和了些：“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娘娘微微欠身，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陛下圣裁。邱秀女确有过人之处，性子也沉静。只是……年纪尚轻，还需多加磨砺。”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暗示邱莹莹资历尚浅，不堪高位。
万贵妃轻笑一声，接口道：“皇后娘娘说的是。不过臣妾倒觉得，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邱秀女几次三番表现出众，可见是个有福气的。”她这话听起来像是帮腔，实则是在火上浇油，坐实邱莹莹“风头过盛”的印象。
焉孔咏不置可否，目光重新回到邱莹莹身上，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临州邱氏，诗书传家，清流典范。邱明远教女有方。”他终于再次开口，却提到了她的家世，“邱莹莹，端庄敏慧，颇识大体……”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最终的裁决。
“……册为才人，赐居绛雪轩西配殿。”
才人！
正五品的才人！
在新晋嫔妃中，这已是非常高的起点！通常只有极少数家世特别显赫或有特殊缘由的秀女，才能初封即为才人。大多数不过是从六品的美人、才人，甚至更低。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妮项棠也被册为才人，赐居另一宫苑，但皇帝对邱莹莹的这番“评语”，显然分量更重！
邱莹莹自己也愣住了。她预料到自己可能会被选中，但绝没想到位份如此之高，更没想到皇帝会当众给予那样的评价。这并非恩宠，这简直是架在火上烤！
但她不能有丝毫犹豫，立刻叩首谢恩：“臣妾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衣袖下的指尖，已在微微颤抖。
殿选继续，但后续似乎都成了陪衬。所有人的心思，似乎都还停留在皇帝对邱莹莹那番石破天惊的“赞誉”和破格册封上。
当最后一名秀女的结果宣布完毕，殿选终于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扫过站在前列的邱莹莹。
退出乾元殿时，春日阳光正好，邱莹莹却觉得那光芒刺眼得让她有些晕眩。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彻底改变。才人的位份，皇帝的“赞誉”，如同双刃剑，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前路，是更加莫测的深渊，还是有一线生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必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这深宫的生活，现在才真正开始。
而就在她随着引路太监前往新居所绛雪轩的路上，经过一处宫道转角时，隐约听到两个低阶太监的窃窃私语随风飘来：
“……听说了吗？卫首辅今日在朝堂上，因为边关粮饷的事，又和陛下杠上了……”
“……可不是，公治将军那边催得急，但户部说是空虚……”
“……这朝堂不安生，咱们后宫怕也难太平哦……”
“……嘘！慎言！不要脑袋了！”
声音迅速远去，邱莹莹的心却猛地一沉。
朝堂风波，边关军务……这些前朝的惊涛骇浪，终究会波及到这看似平静的后宫。而她这个新晋的、备受“瞩目”的邱才人，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她抬起头，望向那四四方方、被高高宫墙切割开的天空，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既然无法逃避，那便只能迎难而上。为了生存，她必须更快地学会这深宫的一切法则。
绛雪轩，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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