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掠过檐角铜铃,泠泠清音伴着远处缥缈的荷香,在寂寂深宫留下一道道苍白的痕迹。
姜染立于亭中,些许斜飞的雨丝扑在脸上,微凉。微翘的睫毛上挂了一层水雾,浸的眸子干净如水,不染尘秽。未施粉黛的脸,肤若凝脂,脸上还带有小女儿家的娇憨。独独是那双眼,眼尾上扬,像是藏有满腹心计,待细细一看,却又似一汪春水,清澈而明艳,满是天真与烂漫。
她面无表情地欣赏着自己的红指甲,突兀的鲜红似要滴下来的血珠,瞳光却从指缝间聚焦在不远处的小水洼。
一只蜻蜓被雨击落在水洼中,挣扎着,却始终无法摆脱翅上的沉重,一次次逢生,又一次次跌落。
姜染柳眉上挑,低垂的眼睑掩住眼里流露出的几分戏谑。
蝼蚁求生,不自量力。
“姜二小姐久等了,咱家奉陛下之命接你入坤宁宫。”雨雾中传来太监尖而薄的嗓音,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
“咱家就是德荣,姜二小姐跟上吧。”德荣朝身边的小太监招招手,示意去给姜家小姐撑伞。
姜染眨了眨眼,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京城娇养小姐样。
先前的冷漠似昙花一现般的幻影,不分虚实。
姜染招呼身边的丫鬟去打赏,自己接了伞,踏进雨里。
德荣微不可查的颠了颠手里的银袋,眼里的笑真了几分。
这镇国侯府果真有钱,出手如此阔绰,只是这姑娘看着也太乖了些,怕是要被这深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走吧,德荣公公。”姜染盈盈一笑,眼里似盛满秋波。声音也轻柔,像御池里摇曳的荷。
德荣浅叹口气,向姜染福了福身,转身走在前面引路。
算了,左右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平日里让他那几个干儿子稍加照拂一二,全当为主子积福了。
姜染撑着油纸伞,目视前方,绣鞋落在青砖上。
落下的雨丝溅入水洼,蜻蜓挣扎的翅膀漾出几点浑浊的泥水,落在姜染素白的鞋面上。
姜染低垂下头,漫不经心的扫了眼脚边,一抬脚,落在了蜻蜓扑棱的翅膀上。
一声极浅且愉悦的笑声混入嘈杂的雨声中,无人在意。
一行人远去,水洼里挣扎的蜻蜓只剩躯体在有气无力的蠕动,而它的翅膀浮在洼面,泥泞的水掩盖住上面的足印。
几息后,蜻蜓没了动静。
长街红墙,姜染故作新奇,脑子里却在冷静缕清当前局势。
此前南北混战,今上即位已是不惑之年,封将门姜家姜逐年为侯后,短短两年,逆风翻盘,南国占上风。
然权势应独揽,不可分王侯。
狡兔死,走狗烹,弃子无用,赶尽杀绝之际,又不能寒了天下将士心,择时捉机,此为帝王权衡之道。
两日前,一封圣旨,宣镇国侯府二小姐入宫做嫡公主伴读,遣侯府男丁常驻戍边,无召不得归京。
她这步困于皇宫,蚕食龙脉的暗棋,到底是帝王权术,还是家族谋略?
姜染食指点了点伞把,噙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也很想知道呢。
“姜小姐还是莫要东张西望。”德荣用余光瞟了眼姜染,提醒道,“宫中是非多,还是明哲保身为上。”
“谢德荣公公提醒,不过公公,这里是哪啊?未免也太安静了些。”
“回姜小姐话,皇后娘娘催的急,咱家带小姐走的小道,走春莞院这边过去要近些,这院子人少,安静些也正常。”德荣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小姐放心,这宫中砖瓦出自哪家匠人之手咱家都知晓,自然不会迷了方向,况且小姐是陛下贵客,咱家定当尽心尽力不是。”
“皇伯伯有心了。”姜染扫了眼荫荫小道,轻声道,“德荣公公,这春莞院是?”
“是六皇子生母殊美人故居,咱家叮嘱小姐一句,这殊美人是宫中禁忌,莫要在贵人们面前提起。”德荣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的,大寒冬失足跌进御湖,没救过来,唉!”
“呸呸,瞧奴才这嘴,净扯些晦气事,姜小姐勿怪。”德荣理了理锦袖,扫了眼身侧单纯的姑娘,“这些事小姐全当笑话听听就得了。”旋即叹了口气,似悲悯,似警告,“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笑话,贵人们就喜欢听这些。”
姜染似懂非懂的点了几下头,低下头时唇角微扬。
她可没忽略德荣谈及殊美人时极力压住的哽咽。
皇帝身边的红人,太监总管德荣,什么腌臜事没见过?会为了个不起眼的美人失态,着实令人费解。
这个殊美人,有点意思。
“跟你那狐媚娘一个样,装一副可怜样给谁看呢,宋枳渊收起你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给本殿打,没吃饭吗?一群狗奴才,用点力!”
嚣张狂妄的笑声淬满恶意,字字诛心,滚落在众人耳旁。
拳打脚踢在身体上的闷声以及那人极力压制的粗重呼气声,在寂静的小道被放大。
“德荣公公,我们能不能帮帮他。”姜染将声音抖动的幅度控制得刚刚好,一听就是未经世事的单纯姑娘。
德荣叹了口气,“姜小姐,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姜染抬眸望向德荣,目露祈求,“德荣公公,他很可怜。”
正巧她需要卖乖,就有人上赶着递刀,她可得把握住。
宫中耳目多,她此时的所做所为必然会穿到皇帝那。
现下还没弄清皇上的态度,但装乖应该没错。
装出一副软软糯糯,心无城府,皇上派来监视的人应该会少些。
无伤大雅的蚊虫,就是多了惹人心烦。
姜染不经意回眸,瞥见一闪而过的黑影。
后面两个蠢货从她刚进宫就开始盯着,被发现了还全然无知。
德荣朝身边的内侍使了使眼色,示意去拉开那群殴打皇子的奴才。
“哎呦!三皇子怎的在这儿。”德荣谄媚一笑,“刚才咱家来的时候越贵妃还在问咱家有没有看到您呢。”
“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呢?原来是德荣公公。既然母妃在寻本殿,那剩下的便劳烦公公善后了。”
三皇子宋岁律捏了捏手指,抬眸,凉薄的眼扫向那群跪在雨地里的奴才,“这群狗奴才,竟敢趁本殿不在,欺辱六弟,送去慎刑司,给本殿好生伺候着。”
宋岁律走近勉强撑坐起来的宋枳渊,俯下身,右手极尽讽刺的拍了拍他的脸,“走了,我的好皇弟,下次再来找你玩。”
宋岁律的食指顺着宋枳渊的脖颈滑至他的胸口,用力点了点,“有什么事跟皇兄说,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走了,德荣公公,替本殿向父皇问安。”宋岁律起身后,用锦帕慢条斯礼的擦干手上的雨水。用不加掩饰的厌恶眼神望向地上的宋枳渊,将手帕施舍般丢在他身上。
离开时扫了眼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姜染,嗤笑了声。
这个宋岁律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还不错。
姜染笑着回敬了他打量的目光。
宋枳渊勉力撑着身,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混入唇角的血水,开出血花。他拇指抹开唇角的血,扯出一抹笑,眼睛看向地砖,没有聚焦,更无笑意。
姜染一直注视着他,他的长相很令她满意。
“你没事吧?”轻柔的声音像水波荡入耳边,头顶的雨水消失了,化作炸开在伞面的烟花声。
宋枳渊抬头,望进了一双澄澈的眼。
一只嫩白的手晃进他的眼睛。
“我扶你起来。”
明艳的笑穿透氤氲的湿气,灼得宋枳渊忙不迭移开眼。
他痛得闷哼,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漫不经心的擦开唇角血迹,神色淡漠的望向一众人。
姜染依旧笑脸相迎,不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嘲弄倒是勾起了她的兴趣。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该是唯唯诺诺还是兔急咬人?
“你的伤还好吗?”姜染把伞举高了些。
“这是军中的金疮药,对你伤……”姜染见他压根不搭理自己,把药强塞进他手里。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宋枳渊愣了一瞬,困惑地看向手中的药。
满是血水和泥水的手上,安安静静的躺着一个白净的瓷瓶。
“我叫姜染,以后他再欺负你,就跟我说,我可以保护你。”姜染又递来手帕。
栀花的香气混杂血气萦绕在宋枳渊鼻边。
厌恶感?他对血液的味道产生了厌恶感。
他有点困惑,但也只有一瞬。
“滚开。”宋枳渊面无表情的看向姜染,眼底漫开细碎的嘲弄,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干哑,却像是带有小钩,钩得姜染心里痒痒的。
她更满意了呢!
宋枳渊不再停留,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了。
“姜小姐,别看六皇子了。皇后娘娘该等急了。”德荣实在着急,这耽搁了这么久,他还要去皇上那复命呢。
“他就是六皇子?”姜染边走边问,“既是皇子,为何不反抗?”
“姜小姐也太天真了些,这宫中无母族傍身的皇子,就算是遭了天大的罪,也得打碎了牙往自个儿肚里咽。”德荣悲叹了声,“这六皇子也是个可怜人,好在这些年养在皇后膝下,不然遭的罪更多。”
养在皇后膝下?当今皇后以贤良淑德闻名,若真是世人所言,又岂会纵容三皇子欺辱皇嗣。
这宫中的水当真深。
不过现下他对宋枳渊更感兴趣。方才递药的时候,她趁机把了他的脉。
人被打后,脉象会加快,而他却脉象和缓沉实。
宋枳渊会武,且实力难测。几个废物内侍,正常情况下,近身都难。
所以他这是心甘情愿让宋岁律打?又刚刚好被好心的她给救了?
姜染轻挑了下眉,真有意思。
算计到她头上,不过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了,看在他长得还不错的份上,饶过他一回。
“姜小姐,坤宁宫到了,咱家就送到这了。”德荣公公福了福身,退下了。
姜染抬头看了眼坤宁宫气派的门匾,宫门大开,像是在静候待宰的羔羊。
姜染抬脚迈进,眼神冷淡,笑容却灿烂。
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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