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蘅还未站稳脚,猝不及防被冲上来的人群撞倒。
身边的竹芝见情形不对,立刻扑到她身上,但随即被人潮带翻在地。
老哑和松杉被隔在人群之外,几次想突入重围,又怕伤及无辜百姓,反而束手束脚,不得其法。
门口的衙役乍一听喊,来不及分辨真假,便见人潮朝另一个方向聚集。想到知府大人平日行径,心中也跟着认定那头是趁乱逃跑的主官。又怕他跑不成回头怪罪下来,于是一干人等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跟上去,手举棍棒往人群身上一顿招呼,直打得皮开肉绽、哀嚎遍野。
穆斐坐在马上看得真切,扯开嗓子喊道:“住手!都住手!护国公主在此,不想死的速速后退!”
边喊边甩了几声响鞭以作威慑。
众人听了鞭响,动作不由一顿。
这一顿间,冲在前头的人终于看清车厢内空空如也,并不见耿礼文踪影。后头的人挨了打,赶紧相互搀扶着躲到一旁。
衙役们也看清了马背上坐着何许人。护国公主他们没见过,但是知府大人每次派他们去运粮的时候,都会交代一句:别惹这位二皇子殿下。他们立刻收了动作,只是呵斥道:“快滚快滚,不然将你们按扰乱公堂的罪名,通通打死!”
穆斐朝人群中扫了一眼,朝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年轻人说道:“今日耿知府估计是不会露面了,你们在此多留无益,不如先带受伤的兄弟回去妥善处理。”
那年轻人看了看受伤的人员,朝他拱拱手,狠瞪了衙役一眼,一扬手,“我们撤!”果然带着人离开了。
穆斐下马将温蘅扶起,正要替她理好头发,不远处的衙役已带着讨好的笑容围上来。
“亏得二殿下好手段,不然小的们今天还不知如何才能劝退这群刁民。”为首的班头上前打躬作揖,眼珠子一转,转到了温蘅身上,笑得更加谄媚,“不知这位贵人是?”
底层杂吏,对公主王子的名号知之甚少。但看这二皇子护着的架势,便知这位一定来头不小。先捧着再说。
穆斐冷笑:“这位,是耿礼文跪在地上都不配伺候的主儿。”
班头心下一惊,朝身后丢了个眼色。一个小衙役立时飞也似的朝衙门内跑去。
剩下的人搬椅子的搬椅子,打伞的打伞,端水的端水,连竹芝等人也跟着沾光喝上了茶。
穆斐见状,朝温蘅低声道:“温蘅,我就送你到这了。”
温蘅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不陪我见官了?”
他笑道:“不了。这个官,我不喜欢。”
“看来不是什么好官。”
他笑得更甚,“这么信我?”
“认识你的时间比他们久,自然信你多一些。”
温蘅在袖中握一握拳头,终于问道:“如果我在此间遇到难处,我是说如果,能去寻你吗?”
此行能有多少胜算,她并无把握,自然能多一个助力是一个。
穆斐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问,:“凭你护国公主的身份,凭你身边这几个好手,你还怕遇到难处?”
斟酌片刻,他悠悠道:“行吧。如果你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可以去寻我。不过,”他翻身上马,“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随即鞭落马走,绝尘而去。
最后一次见面。
温蘅心里蓦然一动。
上一世她与穆斐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光景?
是温儒去世时,他为其披麻戴孝,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看着他哭倒在灵前?还是他在金銮殿上被斥责贬黜,自己站在群臣队首,目睹了他萧条的背影?
不,都不是。
温蘅想起来他是怎么死的了。
穆斌登基,穆斐奉旨入京朝贺,却被一杯毒酒赐死。大雪天里,尸首被扔在城门外等着野狗啃食。
她心中惋惜,念着父亲的情分,暗地里叫人替他收尸。
收殓时,她在城楼上远远看着。
那远远的一眼,便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说起来,穆斌赐给他的那杯毒,跟赐给自己的,是同一种。
这算不算一种缘分?
温蘅自嘲地笑笑,随即听见衙门内由远及近传来一串慌乱的呼喊。
“公主御驾亲临,下官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耿礼文乍听人通报,吓得腿都软了。
公主微服出京的消息刚刚传到他这,他还没回过味来,人却已经到跟前了,偏偏还是在刁民闹事的当口。万一她带着御下不力、治民无方的印象回去,在陛下面前丑言几句,别说大好前程,自己的乌纱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他慌慌张张从内院榻上滚下来,戴上帽子穿上鞋就往前头赶。
还好还好,公主并无愠色,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还问说:“耿大人,方才好热闹啊,这是在做什么?”
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耿礼文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是养在宫里多年的娇娇女,不谙世事。显赫的家世,尊贵的封号,不过跟她头上的簪子一样,只是一种装饰。撑撑场面还可,真要落到实处,呵呵,没啥用处。
他随口敷衍了几句,将温蘅一行人往门内请。
温蘅不疑有他,他往哪指便跟着往哪走。
耿礼文更加确定,眼前的高门贵女,是个脑子空空的花架子。
待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报信的小衙役问班头:“头儿,我听说这个二皇子是被废了赶出京城的,现在靠种地为生,还不如我们呢,怎么咱们还得这么敬着他呢?”
话音未落,一个爆栗兜头盖下,敲得他龇牙咧嘴。
“真蠢死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一点长进没有。”班头数落道,“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父子没有隔夜仇。圣人虽然生他气,把他赶出来了,好歹两人还是父子,你看看,他挂那帘子写那字样,未必没有人在圣上面前说嘴,可有人追究没有?说明还是血浓于水嘛。你要是此时慢待了他,万一哪天圣人回心转意,又喜欢这个儿子了呢?岂不是给自己挖坑找死吗?”
小衙役恍然大悟,连说高明。
班头得了恭维,愈加得意。
进了门内,松杉和老哑自去下人歇息的地方安置,竹芝陪着温蘅进了内堂。
跨过几道门槛,穿过月洞门,便到了三堂,即知府的私人理政处。
此处乍一看平平无奇,仔细一瞧全是门道。
漆皮斑驳的八仙桌嵌着螺钿,缺了一角的博古架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插着时令百合的霁蓝釉瓶疑似出自官窑。
桩桩件件,看得出这里的主人财力不俗。
耿礼文奉温蘅上座,座旁案几上摆着几色糖渍果子,虽不如宫里精致,但是对比本地物产,应该已经算是上乘佳品。
温蘅拈起一颗梅子入口,刚碰到舌尖便吐出来,“太酸。”又尝了颗李子,“太咸。” 还有杏干果脯,不是太甜就是太
涩。
且尝且吐,不多时一盘果子就被糟蹋殆尽。
耿礼文看着满地残果,心里不怒反喜。面上却毫无波澜,语速依旧很稳,很稳地慢。
“公主殿下奉旨赈灾平乱,实乃万民福祉。下官日夜翘首,只待公主凤驾。”
“民乱详情,容下官细细禀来,此次水灾,受灾人数20万余人,损毁田亩约计1305倾。未解民忧,下官早早便请旨开仓施粮,但粮仓库存有限,施粮实非长久之计,下官又拟一议,改施为借,农户可以田亩为抵押,向官府借粮,这样既可解灾民燃眉之急,不致使生灵涂炭,又可使国库借还有度,不致亏空无偿。
“奈何部分刁民贪得无厌,竟想利用灾年发国难财,一面恶意诋毁官府扰乱物价,一面挑唆百姓冲击官府,实在可恶至极……”
“李,大,人。”温蘅慢条斯理地打断李大人的慢条斯理,“相信京里的消息你已经收到了,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我都知道,我是为何出宫到这穷乡僻壤来,不如走个过场,咱们两相便宜,你看如何?”
耿礼文不解地望向她。
温蘅嫣然一笑,“本宫久在宫闱,难得出宫一览广阔天地,只关心哪有好吃好玩的。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这些分内的事自由你操持,到时写一份条报来,我带回京里呈报陛下即可。
“至于呈报时如何说嘛,我这人,玩得好吃得好心情好就说好话,玩得不尽兴吃得不开心心情不好就说坏话,你明白吧?”
“哦哦,”耿礼文恍然大悟,“明白明白。”
“先给本宫准备一份本地堪舆图,最好有标上风景名胜、经典老店那种。”
“立刻立刻,马上马上。”
“再将本府的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都取来,本宫过目。”
“这……”耿礼文面色犹疑。
温蘅斜了他一眼:“就算是走过场,也要走个漂亮的过场。总不能陛下问起来,本宫一问三不知。”她佯怒嗔道:“你是想看本宫出丑,还是有事瞒着朝廷?”
“下官不敢,不敢不敢。”耿礼文连连作揖,口中告罪不迭,“下官即刻命人去取,殿下稍安勿躁。”
“还有此次赈灾平乱的相关卷宗。”
耿礼文喏喏称是,连忙命人去办。
嘴上答应的功夫里,他脑子转了好几个弯。
鱼鳞图册和人口黄册记载着本地的田亩状况和人口情况,术语专业、格式复杂,一般人压根看不懂。
虽说护国公主自肃国公去世后,得太后懿旨“代父上朝”,久居朝堂长达9年,但朝野上下不过将她视作王朝的吉祥物,王室也并未赋予她任何实权。从未经手过任何实务的她,想看懂这些形如天书的文册,难如登天。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看懂了也无妨。为了避免突如其来的检查,府中常备的图册均经过太平粉饰,即使是吏部和户部来人,也是不怕查的。
卷宗捧到面前,温蘅只扫了一眼,让留下细看,手指头碰都不碰一下。随即转向竹芝,报了一串菜名,以备晚膳。
听到诸如胭脂鹅脯、鸡髓笋、茯苓霜之类的名贵食谱,耿礼文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又暗笑自己思虑过度: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怎么可能是真的来查案的呢?肯定是奔着好山好水好好玩来的嘛。等玩够了自然也就打道回府了,管他什么李家村刘家村,桃花坞荷花坞的,连入她耳的机会都没有。
思及此,他寻了个借口便想告退。
却被温蘅留住。
“不急。我再和你打听个人。”
贪官污吏统统闪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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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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