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堂笑道:“长嫂说哪里话,佛清寺清净安逸,又有府兵重守,再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
两人缓缓在山间走。
“我瞧你这孩子倒静得住,不似府中你那些侄女侄儿,一般大的年纪,每天不是马球蹴鞠,就是和一堆狎友出去瞎闹,这地方啊,就连我亲闺女儿子都从来没陪着来过。”
她婉言笑笑:“我原来也是个闲不住的,可惜嫁得早,做了当家主母,有些事就不那么便宜了。”
“怎么,陶然那孩子还拘着你不成?我瞧他性情很好,就算你懈怠几日怕也不会说什么罢。”
静堂低头,笑而不语。
邱氏劝道:“你还年轻,勿要把男人的家事看得过重,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这天底下只有两件事最重要。一是身体康健,二是心头无忧。”
又道:“你瞧那些男人,心里有个苦处便动辄出门,图功名利禄也好,酒肉红颜也罢,苦虽苦,却是能换来些实打实的东西。咱们女人自个儿在宅中怄气,赶明儿一朝气死了,人立马便新娶一门,是一点儿也不吃亏的。你瞧你堂兄,十年之间可足一年在这家里?我要把他放心上,气都气死了。”
语罢,邱夫人自己和静堂都被这话逗笑了。
静堂道:“其实我一直都不想在京城,很喜欢这里。陶然有他自己的理想,来得合情合义,我便只有陪着,自己也被绑住了。”
语罢,她似是想到什么,对邱夫人道:“长嫂常居在此,可知有何处是避人耳目的清净地?我手下现有些闲钱,想找一块不大不小的庄子辟作别院,日后逢寒暑节气,也便离了京城,自己过来住住。”
“这还不容易?你要真有心来,我给你留意着。我那些孩儿倒是一个二个奔着入京呢,等他们走了,咱娘儿俩作伴。”
她笑着点点头,一面云生跑上来道:“邱夫人,颜夫人。大人回来了,问夫人去哪了,叫我过来找找。”
“年轻人新婚燕尔,是一刻也离不开,”邱氏笑道,“快去吧,别叫人家等急了。”
静堂端正行礼后,方随云生离开。
禅房中,陶然正在用热水净手,见她进来,笑问:“去哪了?”
她笑而不答,只问道:“怎么样?苏杭这边可还安稳?”
他把帕子一丢,叹气道:“他们知道我来,哪里不是欣欣尚荣的?再说了,就去看了一天,也看不出什么。”
她替他换下官服,又道:“今年冬天北方旱得很,再这样下去,明年粮食肯定会青黄不接。”
“嗯,现下国库亟需回填,我在想,如若今冬久雨不下,就从浙闽屯粮贷给百姓,再从百姓手中收息,这样国库便能很快回填了。”
静堂笑道:“听起来你好似巴不得天下大旱。”
“我可没这个意思,”他坐下来,喝一口茶道:“礼部已经着手祈雨了,到时候雨不来,真走到那一步,我倒还有些踌躇。”
她也坐下,笑道:“这法子听起来很是不错,眼下民间的白银都在乡绅手里,欺行霸市,占田逾制,你想从百姓手里收息,如果远远低过乡绅兼并,倒说不定可以遏制他们一二。”
他笑道:“谢夫人夸奖,只是虽有陛下面命,个中种种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户部还要好好走调才行。”
她闻言心动,只道:“你现下人在江南,何不修书给皇帝?就顺带此行把江南乡绅之事摸排清楚,再叫户部派些得力的人过来,何须匆匆回京,到时候又要派人过来,尽瞎折腾。”
“嗯,你说的有理,我们五日回去也是很赶,我现在就写奏请疏。”
他匆匆写毕,又叫她帮忙检查了几遍,盖了印便交予云生道:“送去水马驿站,告诉提塘官加急送回京都。”
云生接过称是,匆匆去了。
陶然起身,拉着她道:“走,我们出去玩儿。”
她亦搂住他的腰,俏皮笑问:“陶大人保证,不会有公务再打扰我们?”
“嗯”,两人额头相抵,他低语:“若我食言,今夜定上不了夫人的床。”
静堂羞赧一笑,陶然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暮云初合,钱塘城垣已浸在琥珀色的余晖里。
沿河人家小小的挨着,华灯初上,画舫凌波而行。
两人走在夜市街头,看河边的羊角灯将波光粼粼的河道染成一段又一段的暖红,丝竹声从瓦间里飘来,到处揽客的姑娘穿着层叠的碧叶裙,腰肢软的像年糕一般。
热闹如昼。
静堂手捏一串糖葫芦,笑得像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她特意梳了坠马髻,身后长发散荡在腰间,全如闺中时一般。
陶然览过清河坊沿街的商铺,手中拿着袋糖炒栗子。她忽地把糖葫芦放他嘴边,要他吃一个,他佯装皱眉摇摇头,那表情似是在说太酸不吃。
静堂却越发来了执拗劲儿,偏要他吃了一个才罢休。
苏杭夜里的行人比京城多得多,往来皆是行人,瓦舍勾栏前,有火树银花般的灯架,杂剧艺人正在表演水傀儡。
围观者堵成小墙,拍手阵阵喝彩。那边突然点起一阵火,熏得天光乍亮,她拍着他的胳膊,央求道:“我要看。”
陶然无奈摇摇头,将糖炒栗子交予她,蹲下将她高高抱起来。静堂坐在他的右肩,一手紧抓住他的脖颈,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木偶在池中踏波起舞,配合着彩帛扎成的亭台楼阁。远处有卖无骨花灯的老者,断桥边的“云水光中”亭里,有文人秉烛对弈。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笑得咯咯咯咯,连胸腔都在震动。陶然道:“少奶奶别乱动,小心跌下来!”
千河道里,片薄如蝉翼的油光纸已叠成并蒂莲,烛火一映,连影子都染了七分雅韵。静堂觉得她的理想在此刻方是兑现了,目光渐渐远移,游道远处暗暗的吴山山脉上。
她拍拍他,笑道:“好啦,快放我下来吧。”
他却是不放,托着她走了几步,吓得静堂慌忙抓住他的头发,叫道:“我要掉了!快放我下来!”
他仍是不放,吓得她想大叫,又没手腾出来去捂嘴,只酿了一背的汗,心跳的扑通扑通,险些叫手里的炒栗子洒在地上。
旁边已有人看过来,静堂的脸早已绯红,索性松开了手,威胁道:“你再不放,出事了可别怪我!”
这一松倒叫他把握不住,只得匆匆蹲下。
寒冬时节,衣服捂得层叠,两人都是一身细汗。
她像是生气了,顿时红了眼睛,把栗子往他手中一塞,转头就向人群中跑去。
“喂,姑娘!”他在后面追,剥开层层人影肩膀,一转眼却不见了静堂的身影。
酒肆的幌子在风中招摇,匾额被灯烛照得发亮。两人一个躲,一个追,在酒客们划拳行令的声音里,似是很快便找不到了彼此。
望湖楼下,陶然的神色有些焦急。醉仙居旁,季静堂回头也没见了熟悉的面孔。
堂倌托着青瓷碗穿梭外面临时搭放出来的席间,岸边柳树下,她站到一块石头上找寻丈夫的身影。
远处,吴山上的钟声传来,静堂转头去听,忽而觉得湖面夜雾初起,心里很是不安定。一瞬间,文人手中棋子落在瓷盘上的清响变得格外刺耳,遮住了惶惶的人声,她不敢下来,生怕陶然找不到她。
人间的繁华,诗意玲珑,一切都浸在温柔的夜色里,仿佛清明上河图一般。她在石头上委屈地蹲下来,抱膝去看石头缝里的蚂蚁,神情失落,交织在湖光、灯火、月色之中。
半刻,她决心自己回去。便索性跳下来,整理衣袖往吴山方向走。渡口还睡着送他们来的老翁,静堂远远站在人多的地方,揉眼望湖,见满湖灯火已淡,唯有中天一轮皓月,便决心再回去找找。
转身时,俩人撞了个满怀,她看着他,委屈到低头流泪,被他一把抱在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陶然一颗焦灼的心方才安定下来,皱眉道:“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别再乱跑,若是刚才跑散了,怕是只能惊动官府了。”
她抬头,眼里还是冷冷的泪,问道:“你在怪我?”
“没有”,他替她擦眼泪,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这般孩子气。”
这话不知何处说得不对,她竟是又要转身跑开。
陶然一把拉住她,只道:“你再跑!大灰狼吃了你!”
静堂在他的怀中,瓮声瓮气地说:“你和我说过,狼来了的故事是假的。”
这是俩人洲渚初遇,他用来回应她的话,静堂记得那样清楚,陶然有些动容。
他方笑道:“我方才真的以为你被什么秦楼楚馆抓了去。”
她抬头,眼睛睁得老大,眉头却皱着:“我瞧是你自己想去吧。”
陶然也不驳她的话,只道:“这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便不由分说将她抱起来,向月色中那片安静的渡口走去。
佛清寺的禅房小院,静谧得听不见虫鸣。
房中燃着红罗炭,陶然捂住静堂的嘴,她微蹙的秀眉随着脖颈后仰,被雪纱映得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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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潮 ·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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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梦乡·钱塘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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