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母在后宫中怒极奔走,身后静堂并着两列丫鬟小跑才能跟上。一行人顺着后宫位分由高到低地拜会过了,到梦嫔处正值午时,还被强留着吃了顿饭。
众后妃很是有分寸,就连被贬为贵人的谢秋柳都比谢夫人要客气,一行下来,食盒是都送出了,赏赐也拿了不少。
直至申时三刻,一行人才来到凤仪殿。陶母嘴里哼哼两声,朝季静堂使了个眼色,才叫人去通传。
站在门前,静堂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开门的丫鬟是宫里的,她不认识,只说静贵人还在梳洗,请她们稍等片刻。
凤仪殿很大,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荒凉得只能听见鸟叫。半刻过后,众人腿站得有些酸了,那正殿大门才被重新打开,两位丫鬟引着众人进去。
雕壁辉煌的正殿内,光线昏暗,季静言身着湖蓝色宫装,姿势颓唐地斜倚在椅子上,荷青站立一旁,缓缓扇着凉扇。
陶母看一眼,携众人跪下,叩首道:“民妇陶袁氏,见过静贵人。”
静言略抬了抬眼皮,什么都没说,只听荷青道:“我们贵人身体不适,不能言语,陶夫人请起吧。”
“是,”陶母起身,笑道:“民妇听闻贵人身上不好,忧心着贵人。今日得了皇后娘娘恩惠,就来看看,望贵人神思勿扰,早日好起来。”
荷青笑道:“陶夫人费心了,陶大人新入翰林,官运亨通,夫人还这样客气,叫我们生受了。来人——”
上来一小丫鬟,荷青道:“娘娘从前得了一对白玉钗子,瞧着配陶夫人正好,你送去与夫人。”
“是,”那小丫头盈盈应下,把一旁早备好的礼物递过去,陶母千恩万谢,喜色上脸。季静言虽是被贬了,但出手到底阔绰,这礼物好过不少高位妃子,叫她十分喜欢。
陶母道:“正事差点忘了。贵人,京都金鼎轩做茶糕是出了名的好,想必贵人在闺中都吃惯了,想着这口味。民妇给娘娘带了这各色点心,荤的素的都有,就是不知道娘娘爱吃哪样。”
她朝静堂使个眼色,静堂呼吸有些急促,眼里含着泪,半刻不敢抬头,只攥紧了手指,连臂弯都有些发麻了,缓缓向前走。
荷青笑着谢过,正要叫宫里的丫鬟去接,却好似看出了什么,表情凝住了,忙抬手止住丫鬟。
静堂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裙裾,一步步走上台阶,跪在静言面前,压抑着情绪道:“还请贵人尝尝,这归乡秋月粥,还好不好喝?”
她声音已虚,眼泪已流,一颗硕大的泪珠滴落在地毯上,精瘦的手腕露出那只镂花的金镯子。
荷青屏息,缓缓捂住自己的张大的嘴巴。静言先是懒得抬头,直至这颤声,这镯子映入眼帘,她的瞳孔不自觉的放大,呼吸急促起来,去看眼前人的脸。
静堂抬首,两行清泪晕花了她的妆容。
姐姐已瘦得不成样子,往日的雍容华贵,如今只见一副端庄的骨架,发白干涩的唇齿陷落在颊内。她鬓边飘着没有理紧的云丝,就这样荡在有光有飘尘的空气里,像是旧梦一般。
她有些说不了话,张了几次口,一双眼早已湿润了。荷青慌忙忍住眼泪下来扶静言,静堂这才注意到,姐姐的肚子已经半大,圆鼓鼓地嵌在一架干尸般的身体里,躺在椅子上,几乎支持不住地陷落。
荷青看了看两人,慌忙转头道:“谢谢夫人好意,时辰不早了,出宫还要一段路,凤仪殿就不留夫人了,夫人好走。”
陶母见事情已成,心中石头落了下来,只道:“是。还请姑娘叫人送我们出去,免得走了弯路,冲撞了其他贵人。”
荷青点点头,带了殿里的所有人,连并自己一起出去了。殿门重新合闭起来,静堂放下食盒,谨慎地看了看左右,抬头,静言早滑下椅子跪抱着她。
“颜颜....颜颜...”话不成话,泪已潸然,“颜颜......”
她只顾叫她的小字。
静堂的头被姐姐死死抱在怀中,只侧露出半只眼睛,红肿而无言地哭着,她一点都不挣扎,哪怕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也仍旧伏在她的怀中,同静言抖动地身体一起浮动。
半晌,她突然放开妹妹,张嘴,像是费力地问道:“父母还活着吗?林姨娘他们呢?大家都还活着吗?”
静堂流着泪,卡了半晌才能回答:“眠儿还活着,姐姐,你,还有我......”
话还没说完,她又被静言搂入怀中,两个人哭得更烈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我,”静言边哭边抖,“这些天你经历了什么?怎么逃出来的?怎么瘦成这样?”
她离开妹妹,抖动着身体道:“如果不是这镯子,我恐怕连你都认不出了。”
静堂又何尝不是呢?眼前的姐姐,和曾经那个京都贵女,看起来又有何关系?
她抑着情绪,镇定下来,跪着说道:“父母是被谢渊和严忍冬害死的,京都打仗那天,我亲眼见着季家被大火吞灭,那时我住在陶然家,母亲一早看出了季府不妙。姐姐,严忍冬,都是严忍冬,他利用左氏之死搅动政局,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季家蒙受通敌叛国之罪。他到家里来威胁我,说一定会要我们好看,姐姐,这口气我怎么能吞的下,怎么能放过他!”
“严忍冬,”静言咬牙重复道,冷笑一声:“又是一个皇帝的鹰爪。”
她看着远方,一反常态地说道:“谁害的,都是皇帝害的。”
静堂看着姐姐神色不同往日,再没了云淡风轻,中立豁然之姿,缓缓把她扶起来,重坐在椅子上,小声道:“可如今,我们反不了他。”
“是吗,”静言扶着肚子,含泪冷笑:“你知道吗颜颜,每当我想到肚子里怀着他的种,都恨不得拿把剪刀即刻把肚子剖开!”
“姐姐,”她吓得跪下来,突然摸到宫装广袖里的硬物,慢慢取出来,果真是一把生锈的剪刀。
静堂又哭了:“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准伤害自己。”
静言惨笑,伸手摸着她的脸道:“若不是你今日来,我便打算自裁于今日。”
静堂哭着,摸着姐姐的手,不停地摇头。
“我恨,我恨呐,”她咬牙切齿,“我怀着他的孩子,并非出自情爱。我为了季家进宫,今日做到了什么?做成了什么?我小心谨慎地在宫中度日,对他慈颜欢笑,连一点怜悯都换不给季家吗?”
静堂哭道:“季家的覆灭不怪姐姐,姐姐,你还记得我早日和你说过,如果只是平白牺牲一个人,你又何必进宫呢?”
静言深觉后悔。自从目睹敦睦亲王死后,自从她被传失心疯后,她日日夜夜的想起妹妹的话,她不得不承认,静堂在很多事上比自己要看得准,想得通透,哪怕话说得烈些,桩桩件件,却无一不事事应验。
她点头,忍住眼泪,问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颜颜,可要杀了皇帝吗?”
静堂不成想姐姐会比自己更加决绝,说出这样的话。她见姐姐恢复了理智,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擦干净,冷静道:“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静言激动起来,“承欢,装巧,我不是没做过。一刀子结束了他,叫季家的幽魂见天见地,我死了又何干!”
“你不能死!”静堂止道,“姐姐,你不能死,我们犯不上为了一个狗东西丧命,而且......”
她缓缓站起来,看向空旷的大殿:“这件事,杀了他也没用。”
“为什么,”静言问。
静堂没有回答,半晌,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神来,重新跪在姐姐面前,问道:“老王爷谋反,此事可真?”
静言深吸一口气,含泪道:“我不知道真不真,但我是亲眼看着老王爷死的,禁军背叛了他,此事定是不假。”
“那现在,禁军的兵权在......”
静言猛然抬头,道:“严忍冬。”
静堂冷笑了一下,说道:“好,很好。兵权,政权,他伙同着谢渊都拿到了,好一手牌,把季家和敦睦亲王,连并先时功臣全部送葬,严忍冬,好手段。”
她想了想,对静言说:“有一件事,对于姐姐来说或许很难,姐姐,你愿不愿意去做?”
“什么?”
“复宠。”
姐妹俩原是拉着手,静言闻言把静堂的手一推,冷声道:“不可能。”
“我知道姐姐为难,若我是你,恐怕我也不愿意做。”
“那你还叫我做?”
“姐姐,不是我叫你去做,是现在的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静言含泪笑道:“怎么做?要我去哭着求他?穿衣打扮?赌他的一点怜悯,好凭着肚子里的孩子平步青云,挽留季家的火种于万一?颜颜,我做不到,你想都别想!”
静堂冷笑,叹一口气道:“怜悯?姐姐,赌一个男人的怜悯,也得是个有底线的人才可以,祝钦云,你觉得他像吗?”
她逼近静言:“你觉得,他是一个因为一丝怜悯就给我们一口饭吃的人吗?我们为什么要讨他一口饭?我们凭什么只能喝他吃肉剩下的汤!”
“那就杀了他!”静言站起来,“不用喝他的汤,喝他的血!”
“然后呢”,静堂也站起来,“姐姐,你有兵权吗?有武装吗?纵使侥幸成功,他死了,你即刻自戕吗?我活着,我们都活着,自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死了,下一个人来了,他会怎么对你,怎么对我?你肚子里怀的是祝钦云的孩子,不是别人的,你这样做,我们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静言无言以对,只别过头去,不住地喘息。
静堂擦擦眼泪,站起来道:“不瞒你说,我甚至都在想,会不会等姐姐生了孩子,他就即刻杀了你,就他的性子,这是很有可能的。”
静言细细思忖,半晌冷笑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坏种。”
“不是天底下有他祝钦云这样的坏种,是任何人在这位子上,都会是这样的坏种。”
“他们为名,为利,为家族,为江山,为的理由多了,人在权力面前,何堪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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