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了立春,檐下的冰棱却仍未消尽。
云栀拢了拢单薄的衫子,呵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倏忽消散。她仰头望着那株冒芽的海棠,新生的嫩绿在料峭寒风里微微发颤。
她感受着春寒,想起远在边疆的卿阳。
立春那一日,太后将她唤了去。无非是提点她牢记救命之恩,要感恩戴德。
又提及北疆的寒冬冻死不少人。她心中一紧,所幸,卿阳无事。
她知道,太后这是在暗示她,若她不听话,冻死人的名单中,不排除会出现卿阳的名字。
她忍下心中担忧,再一次向太后表达了忠心。她知太后与皇后并不信任她,时不时的便拿卿阳来敲打她。
为了护住卿阳性命,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此事皇后尚未插手,大约因着容贵人的胎越来越大,她一心扑在容贵人的肚子上,无暇顾她,或者说对她已然失望。
自那日过后,她心中充满不安,时常梦魇,梦见身上满是雪霜的卿阳,孤零零的躺在天地间。
这种不安持续到王朝恩来栖霞宫那一日。
“云小主,万岁爷今儿个翻了您的膳牌,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王朝恩立于阶下,尖细的嗓音里压不住兴奋。他身后跟着两位教引嬷嬷,手里捧着的鎏金托盘上,赫然摆着件胭脂色寝衣。
红袖手中的梳篦“啪”地落地。云栀正绾发的手顿了顿,铜镜里映出她陡然苍白的脸。
“有劳公公。”
云栀示意红袖掏了些银钱给王朝恩作为赏钱,后者喜笑颜开接下:“那云小主先准备着,奴才戌时来接您。”
目送王朝恩离开之后,两位教引嬷嬷才上前伺候云栀沐浴更衣。期间传授些伺候皇帝的方式,莫说云栀红了脸,就连红袖臊的都要待不下去了。
云栀看似听着,其实人已经走了好一会。
她不相信一个因为这张脸厌弃她的人,会突然回心转意对她心生欲念。
皇帝突然让她侍寝,必定是因为太后。
棋局已然开始,她该往哪里走,不是她能决定的。
戌时一到,王朝恩一行人准时抵达,将被锦被包裹好的云栀抬去太极宫。
暖阁内熏了极重的龙涎香,熏得她有些头疼。
躺在龙榻上,心里莫名有些慌。
烛光昏暗,几枝蜡烛忽明忽暗摇曳着。墙上影子便活了过来。先是拉长,长得不像人形,倒似一根竹竿,晃晃悠悠地要戳破殿顶;忽又缩短,缩作一团,在地上蠕蠕而动。风从缝隙钻入,火光一抖,那影子便分裂成三四个,各自扭曲着,仿佛在无声地嘶叫。
“将灯灭了。”
那个冰冷的声音在屏风那边响起,透着一股不耐烦。
云栀身体倏地一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一盏、两盏……宫婢们手持银签,依次挑灭鎏金烛台上的火光。每熄一盏,暖阁内的景象便模糊一部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吞噬了最后一丝摇曳的烛光。她屏住呼吸,只觉一股龙涎香混着沉水香的气息缓缓逼近,是皇帝。
锦被上的纹路被他的指尖轻轻碾过,她感到那手指停在了被角,似在犹豫,又似在试探。暖阁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仿佛被黑暗吞噬,唯有他指尖摩挲锦缎的细微声响,窸窸窣窣,如蛇游过枯叶。
忽然,他的手压了下来,重重按在她的膝上。她浑身一僵,锦被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可面上仍不敢显露半分。
“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有这么一日?”他低笑一声,气息擦过她耳际,那嗓音里淬着明晃晃讥诮,“可惜啊,朕讨厌你这张脸。”
她睫毛轻颤,却仍不开口,仿佛沉默是最后的铠甲。
他指尖忽然掐住她下巴,力道不重,却足以让她不得不抬。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的恶意:“朕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骤然用力,将她身上的锦被彻底拽了去,害她差点跌下床。
听到她下意识发出的惊呼,他冷哼一声:“滚下去。”
云栀一怔,以为自己听错。
“不要让朕再重复一遍。”冰冷的声音昭示着他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她浑身一颤,立刻从榻上滚落,膝盖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却不敢发出半点痛呼。
床榻上的人听见闷响没有任何反应,云栀不敢有其他动作,只得跪好。
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她反而安心,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
初跪在地上尚能忍受,到了后半夜,困乏袭来,云栀实在撑不住,以额触地,竟睡了过去。
黑暗中,床榻上人倏然睁开眼眸,冷冷瞧着地上蜷缩的身影。
*
寅时初,贺兰烬起身,高良儒等鱼贯而入的人瞧见眼前一幕,只是微微一怔,迅速恢复如常。
云栀这才如获大赦,忍着腿上酸疼,伺候皇帝更衣,进参汤提神。
等贺兰烬上了朝,云栀拖着疲倦的身子前往凤霄宫,后宫嫔妃侍寝过后,要前去向皇后请安。
天刚蒙蒙亮,凤霄宫的朱漆宫门便已敞开。晨雾未散,青石砖上凝着薄霜,寒气顺着膝盖直往骨缝里钻。
她扶着红袖的手迈过门槛,双腿仍止不住疼,却不得不挺直腰背。
皇后瞧着她走路姿势,目光倏地一紧。
“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未央。”她跪在的冰凉的地上,双手交叠抵额。
满殿檀香里,她能感觉到皇后审视的目光正一寸寸刮过她的脊背。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润,“陛下昨夜睡得可好?”
她指尖一颤,稳住心神,将一盏新茶奉于皇后面前:“回娘娘的话,主子,寅时便起驾去早朝了。”
皇后忽然轻笑,护甲划过她奉上的茶盏边缘:“既然已经得了盛宠,也该同容贵人一样,早些怀上龙嗣才是。”
话音将将落下,便有宫婢的捧来鎏金托盘,那碗汤药蒸腾着热气,黑褐色的药汁在青瓷碗中微微晃动,倒映出她憔悴的脸。
“趁热喝。”皇后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这是太后娘娘命太医署特意熬的安胎药,最是养人。”
青瓷碗沿磕在她失血的唇上,漾起一圈苦香。她垂睫盯着汤药里皇后慈悲的倒影,忽然翘起唇角,像被迫答应入宫时那般温顺仰颈,喉间滚动无声。
“很好。”皇后满意地看着她,“日后每次侍寝后都要去寿康宫接受太后娘娘赏赐。”
皇后垂眸拨弄着手上的护甲,视线扫过端庄的云栀,那张熟悉的脸,如今看起来更加令人讨厌。
“如今,你初承恩宠,合该在佛前祈愿,早日怀上龙嗣,云嫔觉得呢?”
云栀听出皇后言外之意,起身施礼:“但凭娘娘做主。”
“绣雀,带云嫔去佛堂,跪满三个时辰,祈愿早日获得麟儿。”
凤霄宫的檀香还未散尽,她已被带到佛堂。
朱漆雕花门“吱呀”一声闭合,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佛堂内只点着两盏长明灯,昏黄的火苗在莲花灯盏里幽幽跳动,映得金身佛像半明半暗。
“主儿,明明是皇后娘娘非要带你入宫,指望您诞下龙嗣,她怎么能如此待您……”
“红袖!”
红袖见云栀颤巍巍的跪下,心中不忍,一时口快,竟指责起皇后来。
被她喝止,红袖在她身侧跪了下来:“奴婢失言。”
等主仆二人回到栖霞宫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红袖搀扶着云栀踏进庭院,等在树下曹寅见着人影立刻迎了上来:“云主儿,您这腿……”
话问了一半,已然明白云栀先前同她说的劫难。
“奴才这就去准备些冰块,给云主儿冰敷下腿。”
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映得青纱帐内忽明忽暗。云栀斜倚锦枕上,任由红袖掀开素白中衣的下摆,原本如玉的膝盖此刻肿的发亮,青紫瘀血在肌肤上晕开。
“主儿……”红袖的泪砸在药膏盒里,洇开一小片水光,“都怪奴婢想着让您散心,劝您去什么御湖放灯祈愿……”大颗泪珠不断落下,竟有止不住的趋势。
云栀轻笑,指尖掠过红袖颤抖的手背:“傻丫头,此事怪不得你。我本就是棋局之子,又岂是你能左右的。”
“可是主儿……”
“别可是了,”她噗嗤一笑,指尖轻点红袖的鼻尖,嗔怪道:“快去瞧瞧曹寅备好冰块没有,确实有些疼。”
红袖闻言一怔,泪珠子还挂在腮边,急忙起身擦掉泪珠:“奴婢这就去瞧。”
哪知她刚掀开帘子,便瞧见御前高良儒刚踏进栖霞宫的宫门,不由得蹙起眉头:“高公公怎地这个时辰过来了?”
若是侍寝,时辰未免太过早了些。
云栀听到外面声响,勉强起身,整理好衣衫出现在高良儒面前。
神色一贯淡定的高良儒,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云小主,万岁爷宣您去太极宫。”
“有劳公公。”她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指尖却悄悄掐住了袖中那方锦帕。
“可是主儿才刚……”
“红袖!不得妄言。”她的嗓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尾音微微打着颤。
忆起昨夜所谓的“侍寝”,双腿的膝盖越发痛了起来。
若无意外,今夜怕是又要跪着“侍寝”,这是帝王给予她的惩罚。
“云小主?”高良儒的声音突然将她拉回现实。她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太极宫前停下了脚步,指尖死死掐着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高良儒依旧笑盈盈的,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万岁爷等着呢。”
她深呼一口气,抬腿迈过那道朱漆门槛,双腿仍在发抖,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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