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踏足西暖阁,便听见里面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儿臣要母妃喂。”
殿内的暖香飘出来,云栀僵在屏风外,方才紧绷心绪因为稚嫩的声音得到片刻缓解。
“不要父皇喂!要母妃!母妃吹凉凉的……”
“胡闹!”帝王的声音压得极低,明显在刻意压制心中怒火。她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贺兰烬捏着青玉碗的手背暴起青筋,可舀粥的动作却放得极轻,“你母妃……”
话头突然断了,银匙磕在碗沿上,发出一声脆响,她看见贺兰烬侧脸被烛火镀上一层柔光,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无措。
小太子踢翻了绣墩,那绣墩打了个转竟滚到贺兰烬脚下。
“福哥!”低沉的嗓音里压着千钧雷霆。
若是可以,云栀根本不想进去。
“主子,云小主到了。”身后的高良儒已然出声行礼,云栀也只得垂首行礼。
“还不快进来。”
云栀闻声而入,未来得及请安,一团杏黄色的影子突然撞进怀里,她猝不及防向后踉跄半步,忙蹲下查看小太子有无受伤。
“母妃吹吹。”小太子热乎乎的脸蛋贴在她颈窝,肉乎乎的小手举着半块捏碎的枣泥酥,脸颊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父皇喂的粥烫舌头!”
满殿抽气声中,她看见贺兰烬的脸色霎时变得精彩纷呈。
小太子还浑然不觉,攥着她衣襟嚷嚷:“母妃这段时间去了哪里?都不来瞧儿臣。”
“那殿下坐好,奴才侍奉您用膳可好?”她手中绢帕轻轻拭去小太子脸颊上的泪珠,声音不自觉的柔了下来。
小太子闻言,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忽然破涕为笑:“嗯,儿臣听母妃的话。”
立在一侧的乳母忙将绣墩扶起,等着小太子入座。
云栀缓缓起身,裙摆拂过满地狼藉的碎瓷,在寂静的大殿里发出细碎的声音。贺兰烬手中的青玉碗仍冒着热气,映着他冷峻的眉目,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她深呼一口气,摊开双手,掌心朝上,微微发颤,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什么。
“主子,”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让奴才来吧。”
殿内一片死寂。
贺兰烬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上,眼神有一瞬的晦暗不明,指尖在碗沿收紧,像是权衡,又像是眸中无声的较量。
终于,他冷笑一声,手腕一翻。
青玉碗重重落入她掌心,粥汁晃荡,溅出几滴,烫在她手背上,红了一片。
“记住,”他俯身,龙涎香的气息压得她几乎窒息,“你只是服侍太子用膳的人。”
云栀垂眸,看着碗中晃动的浮影,轻轻点头。
“奴才明白。”
方才还闹天闹地的小太子,现下变得乖巧可人,惹人怜爱,几个乳母瞧着甚是欣慰。
小太子用过晚膳后,又缠着云栀讲起故事。直至烛花爆了一朵又一朵,小太子毛茸茸的脑袋终于沉沉枕在她膝上。
“云小主,将太子殿下交给奴婢们吧。”乳母轻手轻脚地上前,双臂稳稳托起熟睡的小太子,动作娴熟得像接过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太子在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抓了抓,最终只攥住乳母衣襟上的一缕流苏,再也没松开。
乳母低眉顺眼地俯身行礼,脚步轻得几乎无声,退出去时,裙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吹的案几上的微微一晃。
殿内霎时静了下来,只剩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她抬头,正对上皇帝幽深的目光,惊得她再次垂下头。
朱笔舔过宣纸的沙沙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她垂首盯着自己的影子,那团黑影正被帝王御案前的烛火吞噬,边缘渐渐模糊成一片血雾似的红。
云栀像一尊被遗忘的瓷器,伫立在殿中,进退两难。她斗胆福身行礼:“奴才告……”退字尚在喉间,便听见御案前的人轻咳了两声。
方才不见人影的高良儒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主子可是要安置?”
“嗯。”
不知为何,云栀只觉得跪了一天一夜的膝盖隐隐又疼了起来。
贺兰烬将朱笔一掷,抬手揉了揉眉心。高良儒捧着鎏金铜盆趋步上前,水面浮着的花瓣随步摇晃,荡碎了倒映在水中的倦容。
温水滑过贺兰烬下颌时,她仍站在原地。贺兰烬闭目仰颈,喉结在热巾子下滚动。
更漏突然卡住,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她看见铜镜里贺兰烬的倒影缓缓睁眼,目光越过镜面,直接钉在她虚无的轮廓上。
“还没走?”
三个字轻得像呵气,惊得烛火猛地一颤。
“……”
云栀的睫毛颤了颤,恍惚间开始回想,方才殿内是否曾有低沉的“退下”二字掠过耳畔?
烛火“噼啪”炸响,将她飘散的思维猛地拽回。她垂眸,余光瞥见高良儒正用眼角余光扫向她,那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了然。
可贺兰烬确实未曾开口。
或许……君心本就难测。
若此刻退下,是否算自作主张?可若继续杵在这儿,又是否显得愚钝不识趣?
就在她迟疑的刹那,贺兰烬已经接过帕子擦净了手,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她真的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游魂。
“奴才告……”
“过来,更衣。”
她怔在原地。高良儒瞧了她一眼,捧着鎏金铜盆弯腰退去,云栀这才确定方才那句话是说与她的。
“过来。”
两个字,不容抗拒。
云栀垂眸上前,抬手去解龙纹盘扣时,烛火突然摇曳起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帷帐上。她的手臂纤细如柳枝,而贺兰烬的轮廓如山峦倾压,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吞没。
贺兰烬的鼻息拂过她的手背,温热潮湿,以致她的指尖微妙的颤了颤,那粒盘扣竟像活物般从指间溜走,最后卡在贺兰烬喉结下方。
“笨手笨脚。”
低沉的评语裹着龙涎香砸下来,她慌忙去寻那粒逃窜的盘扣,却见贺兰烬忽然握住她手腕,顺着她腕子滑到指尖,带着她的手一粒粒解开剩余盘扣。
她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震碎耳膜,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像只被困的雀鸟。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装得倒像。”贺兰烬的声音静带着餍足的恶意,指尖在她锁骨上划了个圈,“这副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心里却早把算盘打的噼啪响吧?”
更漏滴水声里,她听见自己牙齿相击的轻响,没有犹豫,径直跪下。
贺兰烬看着跪在床榻前的人,顿觉索然无味,宛自上床,只留下两个字:“照旧。”
云栀暗暗松了一口气,轻轻揉了揉已经红肿的膝盖。
黑暗里,贺兰烬倏地睁开眼,他侧首,看向榻边。她双眸紧闭,人已经歪靠在榻边,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唯有腕间玉镯随着呼吸微弱地颤动,偶尔碰到榻沿,发出极轻的“叮”声。
烛火又爆了个灯花,倏地照亮她半边容颜,肌肤如新雪初凝,偏被火光染了层蜜色流光。一缕青丝自松绾的发髻滑落,垂在如玉的颈侧,宛若白瓷窑的弧度。
贺兰烬突然伸手,指尖拨开她额前碎发,动作近乎温柔。梦中人却在他触及到碎发那一刻,瑟缩了一下。
贺兰烬的手还停留在她的额上,细腻的触感里突然多了几分僵硬的抗拒。
不似柳阮,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下意识蹭蹭他的掌心,靠的他更近些。
明明是太后的人,却好像无欲无求。既不刻意讨好他,也不肯求得宽恕,大有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
柳阮入宫有自己的目的,那眼前的人呢?她可不像是为了回鹘。
*
自混沌中醒来,伺候贺兰烬更衣已有些熟悉。恭送他前去上朝后,云栀才缓缓松了口气。
前脚离了太极宫,后脚便踏进寿康宫请安。
这是她的行程,也是她“侍寝”之后的任务。
寿康宫中,太后斜倚在迎枕上,凤眸半阖,睫羽在烛火中投下两道威严的阴影。
好似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赏。”
请安过后方坐定,太后唇间碾出这个“赏”字。
青瓷碗沿压在她唇上,药气苦涩腥冲,熏得人眼眶发酸。
“云小主仔细烫。”太后身边的孙姑姑立于她身侧,声音裹着蜜,枯枝般的手却稳稳钳住她后颈,不容退缩。
药汁滚过舌尖时,她尚在犹豫要不要告知太后真相,她并未侍寝。
喉头滚动,吞咽声在寂静的宫里格外清晰。
“好孩子,”太后忽然开口,“苦了你了,如今回鹘处境艰难,前朝不少人虎视眈眈,都巴不得皇帝的荡平回鹘,若不早日诞生有回鹘血脉的龙嗣,回鹘迟早要完。”
云栀轻拭去唇角的药渍,她才不在乎回鹘的生死存亡,一个在叔父带领下枪杀掠夺的民族,即便皇帝不出手惩治,也逃不过天道轮回。
“回鹘兴,奴则生;回鹘亡,奴则死。奴才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她低垂着眉眼,说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话。
“他在北疆一切安好,你只管照顾好皇帝,尽快诞下龙嗣。韶光荏苒,也不见得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的心口蓦地一紧,早在被迫分离的那一刻,她只当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出了寿康宫,迎面扑来的风里忽然掺了缕暖意。
日子如此反复持续了十五日,平静的后宫逐渐起了新的波澜。
宫中盛传,云栀是第二个昭贵妃。更有甚言,她是昭贵妃附身,才致皇帝如此流连忘返。
听说这些传言时,云栀无奈苦笑,其中苦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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