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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太极宫的龙纹烛台爆了个灯花,惊得的值守太医手一抖,银针差点脱手。

小太子贺兰无咎躺在龙床上,双颊烧得通红,额上敷着冰帕子不消片刻就变得温热。他不安地扭动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母妃”,稚嫩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废物!”皇帝一脚踹倒药匮,紫檀木匣砸在地上,数十味珍珍稀药材散落一地,“再降不下热,朕让你们统统陪葬。”

满殿宫人抖如筛糠,唯有孟长阙太医壮着胆子上前:“陛下,太子殿下昏迷不醒一直喊着‘母妃’,以臣愚见,或许可以试试古法‘情志相胜’。”

孟太医跪伏在地,银针在锦帕上颤出细碎寒光:“太子殿下既因思慕生母而郁结攻心,不若让……”

他喉结滚动,终是缓缓道出:“让云小主来侍疾。”

殿内炭火“噼啪”炸响。

皇帝指节捏得发白,岸上药碗被扫落,褐色的汤药泼墨般溅在地上。

“太子生母,已死。”皇帝声音嘶哑,隐忍着情绪,“朕亲眼看着入的殓。”

孟太医人头紧贴地面:“栖霞宫那位与昭贵妃……容貌有七分相似……”

窗外北风如潭凄厉起来,刮得菱花窗棂咯吱作响。皇帝望向龙床上昏睡的福哥,孩子烧得通红的小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方绢帕,应是落水时从那个女人身上扯下来的。

“传。”

王朝恩带着口谕行走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靴底碾碎冰壳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公道上格外刺耳。

瞧见御湖前跪着的人影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云小主……”他颤巍巍去扶,触到的却是满手冰凉。云栀肩头积雪足有三寸厚,睫毛上凝着冰晶,身旁红袖尚将她护在怀中。

“万岁爷口谕,请您去太极宫侍疾。”

云栀恍惚抬头,惨白的唇动了动:“那,那孩子如何了?”喉间涌上的腥甜被她硬生生咽下。

王朝恩见到她身陷囹圄,却记挂着太子殿下,心中不由得心疼。

“云小主且起身换件干净的衣裳去吧,万岁同太子殿下在太极宫等着呢。”

红袖已经泣不成声:“主儿,奴婢扶您起来。”她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双手搀住云栀的手臂时,摸到的只有刺骨的冰凉。被雪水浸透的大氅沉甸甸地坠在地上,压得人动弹不得。

云栀试图撑起身子,冻僵的手指却在雪地上一滑,整个人又重重跌回雪中。

“腿……麻了……”她竟还笑了笑,呵出的白气像一缕游魂。

红袖突然发了狠,她把云栀的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冻麻的双腿像两根冰柱,每动一下都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主仆二人踉踉跄跄,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等云栀收拾妥当赶往太极宫时,小太子塌前只有孟太医一人,见她来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云栀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忧心忡忡的瞧着缠绵病中的小太子,懊悔不已。若她没有躲开,小太子也不至于落水遭此劫难。

孟太医让出位置,仔细叮嘱照顾小太子的细枝末节。

云栀的视线没离开过床上的小太子,她冰冷失去知觉的手指因为殿中炭火已渐渐变暖,犹豫再三,终抬手探上福哥的额头。

一触即离,小太子额头滚烫的吓人。

下一秒,小太子滚烫如炭火的小手,猛地抓住她的一根手指,不肯松手。孩子烧得神志不清,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在抓住她的手指后,突然安静下来。

“母妃别走……”

沙哑的童音像一根针扎进云栀的心口。她望着锦被下那张潮红的小脸,喉咙里仿佛堵着团浸透苦药的棉絮。

“云小主,”孟太医捧着药碗欲言又止,“殿下的手……”

云栀摇摇头,就着这样别扭的姿势,单手将药碗倾斜。乌黑的汤汁沿着汤勺边缘滑落,她下意识地吹了吹。

“殿下,该喝药了。”

昏迷中的孩子竟乖乖张开嘴,药汁将将入口,他突然咳嗽起来,惊得孟太医急忙上前查看。因为手指尚在小太子手中,云栀退不得,只手轻抚其胸膛,咳嗽渐渐得到缓解。

云栀是这将手指轻轻往外抽,才刚动了一分,小太子立刻在睡梦中皱起小脸。烧得通红的鼻尖沁出细汗,喉咙里发出的幼兽般的呜咽,无意识地攥得更紧了些。

她只得作罢,松了力道,任由那只滚烫的小手紧紧攥着自己。小太子的眉头渐渐的舒展,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只是偶尔还会在梦中抽噎两下,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摸着小太子额头上变得温热的冰帕子,示意一旁宫婢换帕子,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接过递过来的冰帕子,轻轻擦拭着的小太子的脖颈。

原先卿阳生病时,她也是这般照顾的。

孟太医倒退着退出内室,转身时险些撞上一道玄色身影。

皇帝立在紫檀屏风后,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眼神昏暗不明。他静静望着床榻方向,目光越过锦绣帷帐,落在云栀被福哥紧握的手指上。

“云小主很是尽心,恍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母……”话未说完,瞧见皇帝神色微变,孟太医自觉的噤了声。

许是孟太医的提醒,皇帝的目光缓缓掠过云栀的面容。

莫说福哥会认错,就连太医都觉此人像极了柳阮。

可他却觉得荒谬。

柳阮是养在暖阁里的牡丹,连皱眉都要拿捏好弧度;而眼前这个跪着的女子,分明是峭壁上的野梅,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沁着不肯折腰的倔强。

更何况,她是太后的人。

刻意接近福哥不过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想凭借这张脸荣获恩宠。

做梦。

皇帝眸色骤然沉冷,眼底翻涌着的寒意似腊月朔风,杀意渐起。

小太子呼吸逐渐平稳,高热亦有退却的迹象。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却仍紧紧攥着云栀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云栀望着小太子安稳的睡颜,紧绷的肩背终于松了松。她试着抽手,可一动,小太子便不得安稳。

“……”

她轻叹一声,索性伏在榻边。身上的不适如潮水涌来,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铅块,没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小太子稚嫩的脸庞上投下细碎的斑点。云栀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手指仍被他攥着,只是那掌心不再滚烫,恢复了孩童特有的温软。

她轻轻探了探小太子的额头,烧果然退了。小太子睡得正香,唇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云栀小心翼翼地想抽回手,却见小太子睫毛颤了颤,突然睁开清亮的眼睛。

“母妃……”软糯的童音里带着初醒的迷糊。

云栀扶着床柱缓缓起身,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待站稳后才缓缓福身:“殿下,奴才不是您的母妃。”

小太子怔愣的瞧着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云栀犹豫着要不要再将话重复一遍时,恰好瞧见孟太医匆匆赶来,她欠身退至一旁。

片刻,孟太医收回诊脉的手,笑道:“殿下脉象平稳,已无大碍。”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报声。朱漆殿门打开,皇帝一身朝服未换,玄色龙纹下摆还沾着太和宫前的雪水。

听闻太子退烧,皇帝喜上眉梢,连唇角那抹久违的笑意都显得格外生动。

他坐在床榻前,对小太子的一番问询,见其确实无碍,遂放下心来。

“云嫔,你可知罪?”冰冷的声音似一柄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忙跪地俯身,额头贴在冰冷的金砖上,并不急于请罪。

“先是冲撞了昭贵妃,如今害得太子落水,虽侍疾有功,却免不了责罚,杖责五十。”

孟太医倒吸一口凉气,皇帝这是要杖毙云嫔。

“臣妾领罚。”

她的声音很轻,却惊得皇帝指尖微颤。

他本以为会看到她的惊慌失措,红着眼睛痛哭流涕,会像其他嫔妃一样爬过来抱住他的腿求饶。

可云栀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连衣袖都不曾颤动分毫,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帝王喉头滚动,竟一时语塞。

云栀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温顺,没有丝毫慌乱。

“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云栀轻轻摇头,发间的银簪映着寒光:“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八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让皇帝猛地站起身。

“即刻行刑。”

“母妃!”稚嫩的哭喊声响起,床榻上的小太子挣扎着坐起来,伸出双手:“儿臣要母妃抱抱。”

云栀浑身一颤,因皇帝在眼前,她并未动。

小太子已经赤脚下了床,就在扑向她怀中时,杏黄寝衣后领被帝王大手扯住。孩子惊惶地瞪着腿,见挣脱不掉,顿时哭了起来:“她就是母妃。”说罢扭头咬上拽住他的手,皇帝吃痛松手,待他再看向小太子时,人已经扑进云栀怀中。

云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轻轻落在小太子背上。指尖刚触到孩子单薄的寝衣,皇帝的眼神便如利箭般射过来。她缩了缩手指,终究只是用袖角拭去那张小脸上的泪珠。

“不哭了,”她声音柔得像三月春风,“殿下饿了没?”

小太子把小脸埋进云栀肩头,胡乱蹭了蹭,将眼泪尽数蹭在她身上,而后点了点头:“那你先去用膳,稍后奴才去寻你。”

小太子一步三回头,乌溜溜的眼睛在云栀和皇帝之间来回转动。小嘴抿得紧紧的,不情不愿的跟着王朝恩走了。

朱漆殿门缓缓闭合的闷响过后,殿内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沉寂。

云栀仍跪在原地,垂眸盯着金砖。

“别以为糊弄住太子,朕就能饶了你。”

云栀俯身跪拜,并不求饶:“奴才领命。”

皇帝冷冷瞧着跪在地上的人,她和柳阮确实不同,柳阮懂得以柔克刚,向来知道该如何化解他心中怒火。而眼前女子,只会徒增他心中怒火。

云栀摇摇欲坠起身,像片枯透的叶子,轻飘飘地跌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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