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杉几乎是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进家门的。骨头缝里都透着被掏空般的疲惫,脱鞋的动作机械而迟缓,连唤人的声音都像蒙着一层灰:
“妈… 和妈妈,我回来了。”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暖黄的光晕漫过脚背,却驱不散她眼底沉沉的倦意。换鞋凳上放着和素阿姨刚绣好的苗族纹样脚垫,针脚细密,靛蓝色的丝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 那是她念叨了半个月的配色,老人家竟默默记在了心里。
厨房门 “吱呀” 一声响,林舒擦着手走出来,身上还系着那件米白色的亚麻围裙,是程安然去年出差在意大利淘回来的古董款。她眉宇间立刻染上心疼:“今天回得倒早,怎么累成这样?眼底下都青了。”
几乎同时,和素端着热气腾腾的蒸鱼从厨房另一头转出来,竹制的托盘边缘还沾着几片翠绿的紫苏叶。鱼鲜气混着豉油的咸香瞬间弥漫开,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拨散了林杉带回来的那点沉郁。
“山山回来得正好!” 她笑盈盈地看着林杉,眼角眉梢都是暖意,浅棕与浅蓝的双瞳在顶灯折射下,像盛着两杯不同色号的蜂蜜水,“刚出锅的清蒸鲈鱼,你最爱的做法,快洗手吃饭!”
“没事,事儿堆着,有点压力。” 林杉勉强打起精神,挤出个笑容算是回应妈妈的关切。目光落到那盘蒸得恰到好处的鱼上,鱼皮完整地贴着蒜瓣肉,葱丝红椒丝码得整整齐齐,她吸了吸鼻子,凑过去飞快地在和素脸上亲了一下,“和阿姨,香死了!今天有口福!谢谢妈!” 这一声 “妈” 叫得自然又亲昵,尾音还带着点撒娇的黏糊劲儿。
自从爸爸去世,林妈妈事业愈发忙碌,是和素阿姨来到这个家,接过了照顾她的担子。童年里大把的时光,都是裹在和素身上那股淡淡的药草香里度过的。
她记得冬天里和素妈妈用草药煮的热汤,木勺子舀起来时会挂着细密的药渣;记得她讲的古老苗寨传说,说月亮是苗族姑娘的银饰化成的;记得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的温柔光芒,那是她童年最安心的底色,比任何睡前故事都能抚平噩梦。
“赶紧洗手去!趁热!” 林舒摆着碗筷,骨瓷碗碟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顺口问道,“安然呢?好久没见她回来了。上回给她炖的花胶还在冰箱里冻着。”
林杉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里提高嗓门:“她这段日子都不会回!特殊时期,接触人多,她怕增加家里风险,直接住办公室了。” 提起程安然,一丝暖意才真正渗进她疲惫的眼底。那个在报到处第一眼就让她觉得投缘的女孩,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家人。
大学初遇那天,程安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裙子,抱着一摞厚重的专业书站在报到处角落,像株怯生生的含羞草。
得知安然父母早逝,林杉几乎是死缠烂打外加威逼利诱地把人弄回了家 —— 第一次带她回来时,特意点了满桌硬菜,看着安然小口小口啃排骨的样子,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后来她追爱出国,把林妈妈和和素妈妈托付给安然照顾,安然就一直和两位妈妈住着,相互扶持。
林杉回国后,为了不让妈妈担心,也为了自己那时糟糕的精神状态能有个缓冲,用尽在国外做公益攒下的钱和二十多年的巨额压岁钱,买了套临江大平层搬出来单住。
程安然二话不说,也拖着行李跟了过来 —— 并非没地方去,市中心还有父母留下的两套老房子,只是贪恋这里那份 “家” 的暖意。
每次提搬走,林杉就耍无赖,抱着她的胳膊撒娇打滚,嘴里嚷嚷着 “你走了谁给我煮奶茶”,安然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嘴上抱怨着 “小祖宗”,眼底却全是纵容的笑意。
“发个信息,让她回来!” 林舒语气不容商量,夹菜的手顿了顿,“一家人怕什么?天这么冷,老住办公室怎么行?姑娘家家的,晚上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是啊山山,” 和素立刻接口,夹了一筷子嫩鱼肉放进林杉碗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让她回来!不就是肺炎的一种?别忘了我俩是干什么的!怕什么?我有防病的方子,管用!” 她看着林杉,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什么,那异色的瞳仁深处,仿佛有星河流转,藏着外人看不懂的玄机。
林杉坐到餐桌旁,刚拿起筷子,就被和素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勾住,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和素阿姨自称是云省边陲某个古老苗寨的大祭司,下蛊、苗医,无所不通。林妈妈则是中医世家传人,执掌着江城最大的中医馆和中药集团。
林舒曾多次邀请和素去医馆坐诊或去集团做顾问,和素总推说年轻时以身饲蛊伤了根本,经不得累。但林舒心里明镜似的 —— 和素是放不下林杉。
她那双异色的眼眸(一只浅棕,一只浅蓝)能窥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她看到了林杉命中带劫,落不得单,需得命格极硬的人守护。而她自己的命格,够硬,所以才能坐上大祭司的位置。
于是,在林杉成年前,和素的身影无处不在,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林杉上学,她就在校门口支摊卖点小食杂物,酸梅汤总是比别家的多放两颗话梅;林杉放学,她就收摊推车,并肩回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车斗里偶尔会躺着给林杉买的棉花糖;林杉放假,她就陪着做饭讲故事,教些强身健体的苗族小法子,比如一套简单却有效的呼吸吐纳术,林杉至今仍在练习;林杉和同学外出,她便施展苗家猎手的隐匿本事,远远缀着,再凭一身本事快林杉一步到家小区路口,佯装刚来接人的样子,手里还拎着刚买的新鲜草莓。
林杉也就这样,被这近乎偏执的守护,安然送进了大学。
大学报到那天,林舒和和素一起送她。刚在报到处,社交悍匪林杉就和文静秀美的程安然一见如故。和素不动声色地要了安然的生辰八字,指尖在无人注意的袖口下飞快掐算,心头一松:这孩子幼年孤苦,但祖荫深厚,成年后福星高照,命格硬朗,气运顺遂。与林杉并非天作之合的情侣命,却是互补互益、能共度风雨的挚友缘。
向来不主动与外人亲近的和素,竟在不到一小时内认了程安然做干女儿,塞了改口费,硬是把名分坐实。她心里清楚这有点自私,为了林杉她必须这么做。好在对安然百利无害,林家的气运加上她的庇护,只会让安然的路更顺,而安然的存在,又能化解林杉身上一些劫数,双赢。
大学里有程安然守着,和素这才功成身退,随林舒去了医馆,悬壶济世,偶尔夜深人静,她还会为林杉悄悄起卦,铜钱落在青瓷碗里的轻响,是只有她懂的祈愿。
林舒将和素的付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老一辈的感情,总是深沉而内敛,如同陈酿,滋味只在岁月里沉淀。
林杉也早慧,即使很早就察觉和素妈妈那些无声的守护,也从不说破。
她珍视这份周全又克制、宛如被神秘大侠暗中庇护般的安全感,那是独属于她的、带着草药清香的守护,是她闯荡世界的底气来源。
思绪回笼,林杉按老规矩,给和素妈妈和林妈妈各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脸颊肉,又添了筷子鱼肚,自己则开始机械地扒饭。顺手拿起手机,对着满桌菜和两位妈妈拍了张照发给程安然:
“姐,回家住。一桌子好菜候着呢。妈们想你了,我也想你了。另外,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发完放下手机,她没指望安然能立刻回复。身份不同了,身不由己,她懂。只是想到那个 “解释”,心里又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石头,像吞了颗没化的冰糖,硌得慌。
饭吃得味同嚼蜡,魂不守舍。眼前的鱼再鲜美,也敌不过心头那团乱麻。苏砚那张脸总在眼前晃,新闻发布会上隔着口罩露出的那双眼睛,冷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又在看向程安然时,泛起她看不懂的涟漪。
和素敏锐地捕捉到林杉周身气息的异样,那是一种混杂着疲惫、焦虑和某种强烈情绪波动的紊乱气场,像被风吹乱的烛火。
她低声问了林舒今日农历,指尖在桌下宽大的袖口掩护下,飞快掐算。银镯子在腕间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几秒后,她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像老农看到久旱后的第一滴雨。
林舒一脸莫名地看着她。林杉失魂落魄,毫无察觉,筷子在碗里戳着米饭,像在给米粒扎针。
“怎么了?笑什么?山山脸上沾东西了?” 林舒疑惑地看了看林杉的脸,干干净净,只有睫毛上沾着点水汽。
“我吃好了。” 和素放下筷子,不由分说拉起才吃了一半的林舒,“陪我回房间找个东西!林杉你自己慢慢吃,吃完放那儿,我和你妈找到东西就出来收拾!” 话音未落,已半推半拉着林舒进了房间,咔哒一声轻响,门关上了,留下林杉一人对着满桌的菜发怔。
关门声惊醒了林杉。她茫然抬头,看着突然空了的餐桌,愣了两秒。手机屏幕适时亮起,安然的信息跳了出来,断断续续:
“开会”、“晚归”、“尽量等我”、“有话”。
行吧。有回复就好。至少,死也得死个明白。她盯着那四个字 ——“有话”,心里像被猫爪挠过,又痒又痛,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慌。
她继续戳着碗里已经冷掉的饭粒,心不在焉地嚼着,灵魂仿佛飘在云端,无处安放。窗外的江风卷着寒意拍打玻璃,像谁在外面轻轻叩门。
房间里,林舒和和素并肩坐在小厅的沙发上。这套林杉斥巨资装修的大平层,格局独特。三个超大的套房分踞三方,各自带着卧室、卫浴、衣帽间和小厅,互不干扰。林杉那间还独占一个百平大露台,此刻月色正透过落地窗洒进来,铺了一地清辉,像撒了层碎银子。
“我刚给山山起了一卦,” 和素开口,声音里压着一丝罕见的兴奋,那双异色瞳在柔和的壁灯下显得格外神秘幽深,“这孩子,撞上情劫了!” 她语气笃定,“坎卦上六,‘系用徽纆,寘于丛棘,三岁不得,凶。’”
林舒的心跟着提了一下。坎卦本就主险阻,上六更是凶爻。她伸手握住和素微凉的手,指腹摩挲着对方虎口处常年捻诀留下的薄茧。
和素却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间带着洞悉天机的睿智:“可卦象流转,凶中藏吉!坎中有孚,维心亨,行有尚!险阻重重,但只要心诚志坚,便能脱困,终究是吉大于凶!这劫,是情劫,更是转机!” 她反手攥紧林舒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你看她方才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眼里心里装的都是事,除了感情,什么事能让咱们家这混不吝的丫头变成这样?”
“亲爱的,” 林舒无奈又宠溺地摇头,她对易经卦象的理解远不如和素精深,指尖轻轻点了点爱人的手背,“太玄了,说点我能懂的?到底是好是坏?那孩子前几年在国外受的伤还没好利索,我怕她……”
“通俗点嘛……” 和素故意拖长了调子,看着林舒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眼底狡黠一闪,“嗯… 怎么说呢?” 她忽然装出苦恼的样子,眉头微蹙,“哎呀,突然想不起普通话怎么讲了!” 她闭上眼,煞有介事地伸出双手,掌心朝上悬在空中,“来,拉着我的手,渡点‘气’给我,助我贯通。”
林舒虽觉好笑,知道她又是在逗自己,却依旧配合地伸出手,覆上她微凉却柔软的掌心。指腹相触的瞬间,仿佛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是四十年相伴养成的默契。
和素悄悄睁开一只眼,又飞快闭上,故作严肃:“闭上眼,仔细感受我指尖在你掌心的轨迹,答案自现。”
林舒依言闭眼,心里嘀咕这神婆花样真多。只觉和素温凉的食指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自己左手心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那触感轻得像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道,每个笔画都清晰无比。
林舒猛地睁开眼,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呼吸都窒了一瞬:“不是吧?你确定没算错?” 她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能透过门板看到外面失魂落魄的女儿,那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敢说出口。
和素却一把将林舒的手紧紧攥住,拉到自己膝上握着。她倾身靠近,那双异色眼眸亮得惊人,几乎要溢出泪光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种夙愿将偿的颤抖:“千真万确!林舒,是她!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
这个无声的念头同时在两人心中炸开。她们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几十年的默契已生。林舒伸出手臂,两人紧紧相拥,脸颊相贴,互相轻轻拍抚着对方的背脊,传递着无声的慰藉、复杂的喜悦,还有一丝对女儿即将面临的情感风暴的担忧。岁月在她们眼角刻下的纹路里,此刻都盛满了百感交集。
“我去找山山聊聊。” 林舒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有些坎,总得让孩子自己迈过去,她们能做的,是在她摔跤时递上拐杖。
和素依旧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温柔地摩挲,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要我陪你吗?我担心她…… 那孩子犟,什么事都憋着。”
林舒望进那双蕴着水光的异色瞳,那里有担忧,有鼓励,更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她轻轻摇头,嘴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眼神带着母亲的温柔与力量:“我去吧。你跟着,她压力更大。这孩子,心事重,有些话,或许只愿意跟妈妈说。”
和素这才慢慢松开手,目光追随着林舒挺拔却又不失温婉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衣襟。
这一眼,仿佛看尽了彼此相伴的漫漫数十年光阴,那些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点滴,都浓缩在这一刻的泪光里。
她回来了,她们的山山,或许终于要走出那场困了她四年的心雨了。窗外的月光恰好移到和素膝头,像块温柔的纱巾,轻轻盖在她颤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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