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与张辽领兵奔袭雍丘的第三日,濮阳大营帅帐内的空气粘稠得像要凝固。
这是一个无风的下午。秋日的太阳光线昏黄,透过帐顶的缝隙照进来,也驱不散帐内的阴冷。季桓的高烧已经退去,但身体依旧虚弱。他裹着一张厚实的毛毡,独自坐在卧榻一角。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盏才点亮不久的铜灯,豆大的火苗,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两点不安的小小倒影。
他听不见千里之外的厮杀声。但那座注定血流成河的城池,却像一座巨大的烙铁,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他无法阅读,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入睡。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张被他亲手用匕首钉穿的地图。匕首的穿孔处,正不断地渗出粘稠温热的鲜血。
他正在等待一场由他导演的屠杀的结果。这种感觉比起亲临战场、目睹死亡,更像是一种漫长的、深入骨髓的凌迟。他的现代灵魂,那个曾经在课堂上激烈讨论过战争伦理的自己,正被绑在审判席上接受着无声的拷问。
帐帘被掀开了。吕布高大的身影像一头闯入洞穴的熊,带来了外界的光和强烈的压迫感。他似乎看穿了季桓的焦躁。
“心神不宁?”吕布走到他对面坐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季桓没有回答。
吕布凝视了他片刻,忽然说:“陪我下一局。”
他说的不是围棋,那种文人雅士的东西,他没有耐心。他从案几下取出一具古朴的、雕刻着猛兽纹路的六博棋盘。这是一种流行于汉代、充满了原始冲突与随机性的古老棋戏,一半靠策略,一半靠运气。
季桓点了点头。他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这台快要宕机的、名叫“大脑”的机器重新运转起来。
棋盘在两人之间展开。吕布那双宽大的、布满厚茧的手,摆弄起那些小小的棋子显得有些笨拙,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季桓则默默地将自己的棋子一一归位。
“你,”吕布一边摆着棋,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在担心高顺他们,会输?”
“不会输。”季桓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五千精锐对阵一群乌合之众,军事上不存在任何悬念。
“那你担心什么?”吕布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锁住了他。
季桓沉默了。他能说什么?说他担心那些素未谋面的张氏族人?说他害怕自己的双手沾满洗不掉的血腥?对眼前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选择用棋局来回答。
投箸,行棋。吕布的棋风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侵略性。他的棋子如同一支支骑兵,横冲直撞,以“吃掉”对方的棋子为唯一目的,大开大阖,充满暴烈的美感。
而季桓则下得异常沉静。他不断地避让、迂回、甚至不惜牺牲掉几枚无关紧要的棋子,来换取对棋盘上关键“道路”的控制权。他的棋子在吕布的攻势下沉默地编织出一张看不见的、充满韧性的网。
“妇人之仁。”吕布吃掉了季桓的一枚棋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棋盘如战场,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乃取死之道。”
季桓没有反驳。他只是默默地又走了一步。那一步棋看似平淡无奇,却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吕布棋路的一处关键节点上。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浑身尘土、盔甲上还带着血迹的传令兵冲了进来,单膝跪地。
“禀主公!高顺将军、张辽将军已于今日清晨,攻破雍丘!张氏一族负隅顽抗之徒已被尽数剿灭!”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铜灯里的火苗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吕布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如同孩子般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喜悦让他忍不住来回踱步。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高顺、张辽何在?战损如何?缴获几多?”
传令兵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呈上:“二位将军正在城中清点战果,命小人将捷报先行送回!具体缴获,皆记录在此!”
吕布接过帛书,展开,飞快地浏览着。他的笑容愈发灿烂。
季桓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名传令兵。他看到那士兵的脸上,除了胜利的喜悦,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源于杀戮过度的疲惫和麻木。
这一刻,他与那名士兵产生了某种跨越阶级的、悲哀的共鸣。
吕布看完了捷报,意犹未尽。他将帛书扔给季桓,语气中充满了炫耀:“看看!你的计策,成果斐然!”
季桓接过那卷还带着人体温度的帛书。上面用粗犷的笔迹,记录着一串串冰冷的数字。
“斩首三千余级,俘获男女五千余口,得粮草二十万斛,金银珠宝无数……”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文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起头看向吕布,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问出了一个问题。
“匠人,几何?”
吕布一愣。“匠人?”他从传令兵手中拿回帛书,又看了一遍,皱眉道,“上面只说,张氏豢养的各类工匠,约三百余人,已尽数收押。”
季桓点了点头。他取过案几上的一卷空白竹简和一把刻刀,飞快地在上面刻下了几个字,然后将竹简递给吕布。
竹简上写着:“匠人、家小,善待。勿伤。”
吕布看着那几个字,又看了看季桓。然后他又看到季桓伸出手,指了指帛书上“俘获男女”那几个字。他摇了摇头,然后又用手,做了一个“杀”和“淫掠”的动作,再次,用力地摇了摇头。
接着,他指向那些被掀翻在地的棋子。他捡起一枚,做了一个“玩弄”后“丢弃”的动作。然后,他又捡起几枚棋子,将它们重新摆在棋盘上,做了一个“耕田”和“织布”的动作。最后,他指着那些能“干活”的棋子,又指了指吕布,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的意思很清晰,却又一言未发。
活着的、能创造价值的俘虏,远比被肆意凌辱和杀害的俘虏,对霸业更有用。
吕布沉默了。他看着季桓那双在灯火下亮得惊人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个人不是在发善心。他是在用一种更为冷酷、长远的眼光,在衡量所有东西的“价值”。
“好。就依你。”吕布最终点了点头。他转身对传令兵下令,“去,派人传我口谕给高顺。城中工匠及其家人,必须善待。其余俘虏,收押看管,不许将士肆意侵犯。违令者,斩!”
传令兵领命而去。
帐内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吕布重新坐回棋盘前,看着那盘已经下到一半的棋。他忽然发现,季桓那看似不断退让的棋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对他的主帅“枭”,形成了一个巨大、致命的包围圈。他输了。
他看着棋盘,又抬头看了看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平静的年轻人。
吕布忽然伸出手,一把将整个棋盘掀翻。棋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不下了。”他用一种近乎蛮横的语气说道,“心思太多,无趣。”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季桓身边,弯下腰,将他从坐席上打横抱了起来。
“下棋无趣,”他的嘴唇贴着季桓的耳廓,那灼热的气息让季桓浑身一颤,“还是你……更有趣些。”
季桓没有反抗。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环住了吕布的脖子。
他知道,他刚刚赢得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池,也不仅仅是一局棋。
他用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在这头猛虎的心里为自己那点可怜的“人性”争取到了一小块,可以苟延残喘的阴暗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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