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砚舒指尖用力按着后腰,从办公椅上缓慢站起来时,墙上的时钟刚好走过下午五点十分。
一阵熟悉的锐痛沿着腰椎窜上来,他无声地吸了口气。连续四个小时审阅研究生论文,对这具身体而言还是太过勉强。他伸手摸向桌角那瓶快见底的氟比洛芬凝胶贴膏,熟练地撕开一片,隔着衬衫贴在最酸胀的位置。药膏的凉意逐渐渗入,暂时压下了那磨人的钝痛。
手机在桌面嗡鸣。他瞥了一眼,是母亲。
“妈。”他接通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砚舒,下班了吗?今天冬至,回家吃饭吧。”母亲的声音总是带着不放心的关切,“炖了你喜欢的山药排骨汤,你爸特意去买的黑猪肋排。”
孟砚舒揉了揉眉心:“还有个会议纪要要整理,可能晚点到。”
“又是工作!你那腰不能久坐,跟你说多少次了……”母亲的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对了,今天峻霆也来,他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你们好久没见了吧?”
听到那个名字,孟砚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来干什么?”声音冷了几分。
“瞧你说的什么话?沈叔叔王阿姨都来,他们家峻霆当然也来。记得准时啊,别让人家等。”
电话挂断后,孟砚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十一月底的冷风刮过校园里的梧桐树,枝头仅存的几片枯叶摇摇欲坠。
他最终还是拿起公文包和外套,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文学院的老楼没有电梯。孟砚舒扶着木质栏杆,一步步小心地往下走。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格外痛恨这具不争气的身体——三十出头,腰椎却已经像个老人。
刚到一楼,包里的手机又响了。是学院副院长。
“孟教授,还没走远吧?刚接到学校通知,明天上午九点有个紧急会议,关于和沈氏集团合作建立‘智能文献实验室’的事。你负责的古籍数字化项目是重点,务必到场。”
孟砚舒停下脚步:“和哪个集团合作?”
“沈氏集团,就那个科技新贵沈峻霆的公司。没想到他对人文领域也有兴趣,真是难得。”副院长的语气透着兴奋,“听说捐赠金额很可观,学校特别重视。”
孟砚舒觉得刚贴了膏药的腰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知道了,明天准时到。”
走出文学院大楼,冷风扑面而来。他裹紧驼色大衣,向停车场走去。路上遇到几个学生,礼貌地向他问好。
“孟教授,天气冷,注意身体啊。”一个常听他课的研究生关心道。
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在旁人眼中,孟砚舒永远是那个一丝不苟、冷静自持的孟教授,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腰椎每走一步都在抗议。
开车回家的路上,拥堵的交通给了太多思考时间。沈峻霆。这个名字已经多久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了?至少三年。最后一次见面不算愉快,之后听说对方出国拓展业务,再后来就是偶尔在财经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
现在他突然回来,还要与自己的学校合作?孟砚舒不相信巧合。
孟家住在城西一个老小区,虽然孟父孟母都有体面的工作——父亲是退休教授,母亲是医院主任医师——但老两口一直舍不得搬离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孟砚舒自己在城东买了公寓,但每周总会回来吃几次饭。
停好车,他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迈巴赫。很新,牌照是连号的。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径直走向家门。
还没推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的谈笑声。走进客厅,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沙发正中的男人。
沈峻霆。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扣子。三年不见,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了,眉宇间少了些当年的锐气,多了几分沉稳。但那双眼睛看人时依然带着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此刻正落在刚进门的孟砚舒身上。
“砚舒回来了。”孟母亲切地迎上来,接过他的大衣,“刚好,汤还热着呢。”
沙发上,沈峻霆的父母笑着向他打招呼。孟砚舒礼貌地一一回应,最后目光落在沈峻霆身上,轻轻点头:“好久不见。”
沈峻霆站起身。他比孟砚舒高半个头,站起来时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砚舒,”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些,“确实好久不见。”
餐桌上,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沈峻霆的父母与孟砚舒的父母是多年老友,话题从往事聊到近况,自然提到了两个年轻人的成就。
“老孟你是不知道,峻霆这次回国,说要重点发展国内业务,还要支持教育事业。”沈父自豪地说,“听说最近在和砚舒的学校谈合作?”
孟砚舒低头喝汤,没接话。
沈峻霆很自然地回答:“是的,明天就去S大签合作协议。没想到砚舒也在那里工作,真是巧。”
孟砚舒抬眼,正好对上沈峻霆的目光。那句“真是巧”说得太过自然,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S大任教似的。
“砚舒可是文学院最年轻的教授呢。”孟母亲补充道,语气骄傲,“就是太拼命了,整天坐着搞研究,腰都坐坏了。”
孟砚舒轻轻皱眉:“妈,没那么严重。”
沈峻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腰不好?现在怎么样?”
“老毛病了,贴点膏药就好。”他简短地回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饭后,两位母亲去厨房准备水果,两位父亲在客厅下棋。孟砚舒本想帮忙收拾,但腰部一阵抽痛让他不得不扶着餐桌边缘缓一下。
“不舒服?”沈峻霆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
“没事。”他直起身,尽量表现得自然。
沈峻霆打量着他的神色:“我车里有款不错的日本膏药,需要的话...”
“不用了,谢谢。”孟砚舒打断他,转身向阳台走去,“我透透气。”
冬夜的阳台很冷,但孟砚舒需要这份冷空气来让自己清醒。他靠在栏杆上,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玻璃门被拉开又关上,沈峻霆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杯热茶。
“普洱,你以前喜欢的。”他递过一杯。
孟砚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茶水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形成白雾。
“没想到你会回S大工作。”沈峻霆先开口。
“没想到你会对古籍数字化感兴趣。”孟砚舒回敬道。
沈峻霆轻笑一声:“商业拓展需要,人文科技结合是趋势。”
孟砚舒抿了口茶,没接话。
“你的腰...很严重吗?”他忽然问,语气比刚才认真了些。
“职业病而已,不少教授都有类似问题。”
“去看过医生吗?我认识几个不错的骨科专家。”
“不用费心。”回答依旧简短冷淡。
沈峻霆转头看他:“砚舒,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孟砚舒终于迎上他的目光:“那沈总觉得我们应该怎样说话?像老朋友一样叙旧?还是像商业伙伴一样寒暄?”
玻璃门再次被拉开,孟母亲探头出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吹冷风干什么?进来吃水果啦!”
回到室内,孟砚舒感到腰部越来越不舒服,便提前告辞。沈峻霆也站起身:“我也该走了,正好送送砚舒。”
“不用,我开车了。”他立即拒绝。
“那至少让我送你到车上吧,天黑得早。”沈峻霆已经拿起了外套。
小区路灯昏暗,两人并肩走着,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明天会议上见。”快到车旁时,沈峻霆说。
孟砚舒打开车门:“沈总,我能问个问题吗?”
“请讲。”
“这个合作项目,是你主动提出的,还是学校找的你?”
沈峻霆微微一笑:“这很重要吗?”
孟砚舒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承认,知道你在S大后,我对这个项目更感兴趣了。”他向前一步,站在车门边,“三年不见,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孟砚舒低头钻进驾驶座:“没有。路上小心,再见。”
系安全带时,他感到腰部一阵尖锐的疼痛,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这个小动作没逃过沈峻霆的眼睛。
“等等,”他按住车门,“你这样子能开车吗?”
“没问题。”孟砚舒试图关上门,但沈峻霆坚持不让。
“下来,我送你回去。”语气不容拒绝。
“沈峻霆,我真的...”
“要么我送你,要么我跟你车后面确保你安全到家。选一个。”
孟砚舒叹了口气。他太了解沈峻霆的固执,知道争辩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麻烦你了。”他最终让步,解开安全带。
扶着他从车里出来时,沈峻霆的手无意中碰到了他的后腰。孟砚舒猛地僵住,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严重?”沈峻霆的眉头紧锁,“你先站这儿别动。”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车,从后备箱取来一个便携式座椅拐杖:“先用这个,明天我让人送个更好的到你办公室。”
孟砚舒有些惊讶:“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个?”
“商业伙伴中有个老爷子腰不好,常备着以防万一。”他帮他调整好高度,“试试看。”
有了支撑,腰部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孟砚舒小声说了句谢谢。
去公寓的路上,两人很少交谈。沈峻霆专注开车,孟砚舒则望着窗外流逝的夜景。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加上一天劳累,他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等他醒来,车已经停在他公寓楼下,身上盖着沈峻霆的西装外套。
“醒了?”沈峻霆轻声问,“看你睡得熟,没忍心叫醒。”
孟砚舒坐直身体,把外套还给他:“谢谢。我上去了。”
“我送你到门口。”
“真的不用...”
但沈峻霆已经下车,从后备箱取出那根临时拐杖递给他。
电梯里,两人并肩站着,镜面墙壁映出他们的身影。孟砚舒注意到沈峻霆的目光在他的腰部停留了片刻。
“平时怎么缓解?”他突然问。
“膏药,热敷,休息。”
“没做康复训练?”
“时间不多。”
电梯到达住的楼层,沈峻霆跟着走出来。
“就到这里吧,谢谢你了。”孟砚舒在门前转身,明显是在告别。
沈峻霆点点头:“明天会议后,我们聊聊项目细节?”
“按学校安排就好。”他公式化地回答。
沈峻霆看着他开门进屋,突然伸手轻轻挡住即将关上的门:“砚舒。”
孟砚舒回头,眼中带着疑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好好休息。”他最终只是这么说,然后放下手。
门关上后,孟砚舒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腰部疼痛依然持续,他从抽屉里取出远红外理疗带缠上,然后慢慢挪到沙发旁坐下。
手机亮起,收到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但孟砚舒能猜到是谁。
「记得热敷一下,明天给你带些特效膏药。——沈」
他盯着短信看了几秒,没有回复,将手机放到一旁。
第二天早晨,孟砚舒的腰况没有好转。他不得不加大药量,穿上支撑腰带,才勉强能够正常行走。
九点的会议,他八点五十到达会议室时,已经坐满了人。校长、副校长、各相关学院领导都在,而坐在主位上的正是沈峻霆和他的团队。
孟砚舒选择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尽量减少存在感。但会议开始后,作为古籍数字化项目的负责人,他不得不发言介绍项目进展和需求。
站起来时,他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包括沈峻霆的。那目光似乎比其他人更加专注,甚至带着几分审视。
他尽量言简意赅地介绍完项目,刚要坐下,校长却提出了更多问题。于是他只能继续站着回答,感觉到腰部疼痛逐渐加剧,后背开始冒出细汗。
就在他几乎支撑不住时,沈峻霆突然开口:“李校长,这些细节问题或许会后再详细讨论更好?我看孟教授似乎不太舒服,不如先坐下吧。”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转向孟砚舒,他感到一阵尴尬,但还是顺势坐下:“谢谢沈总体谅。”
会议结束后,校长热情地邀请沈峻霆共进午餐,却被他婉拒:“还有些项目细节想与孟教授单独沟通,如果方便的话。”
于是,半小时后,孟砚舒和沈峻霆坐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安静茶馆里。
“这里是谈事的好地方。”沈峻霆环顾四周雅致的装修,“你常来?”
“偶尔。”孟砚舒简短地回答,直接切入正题,“沈总想聊哪些项目细节?”
沈峻霆不急不缓地沏茶:“先说说你的腰。今天看起来比昨晚还严重。”
“这是我的私事,不劳沈总费心。”
“如果项目合作伙伴的健康影响到工作进度,那就是我的事了。”他将一杯茶推到孟砚舒面前,“我联系了骨科专家,下午三点陪你去看看。”
孟砚舒惊讶地抬头:“什么?”
“下午三点,我来接你。”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沈峻霆,我不需要...”
“需要。”他打断,“除非你想在下周的项目启动会上站着发言?”
孟砚舒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这么做?”
沈峻霆注视着他,眼中的情绪难以解读:“你说呢?”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紧绷。最终,孟砚舒移开视线:“我会自己去医院,不麻烦沈总了。”
“那我下午来接你。”沈峻霆仿佛没听到他的拒绝,“现在,聊聊项目吧。你们需要哪些硬件支持?”
一小时后,孟砚舒回到办公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沈峻霆打交道总是这样耗神,他那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下午两点五十,他收到短信:「我在楼下。——沈」
孟砚舒盯着手机看了片刻,最终回复:「不必了,我已预约医生。」
几乎立刻,电话打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听了。
“下来吧,预约我已经帮你改到了协和,专家号。”沈峻霆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别让我上去请你,砚舒。”
五分钟后,孟砚舒坐进了沈峻霆的迈巴赫后座。车内很宽敞,有淡淡的皮革香。
“其实没必要这样。”他说。
沈峻霆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系好安全带。”
去医院的路上,两人几乎没说话。挂号、候诊、检查,一切都在沈峻霆的安排下高效进行。专家是个严肃的老教授,检查后语气严厉:“腰椎间盘突出伴有肌肉劳损,再不好好治疗,以后可能就要考虑手术了。”
开了药和理疗单后,老专家又补充一句:“定期复诊,最好有人陪着来做理疗。”
回程路上,孟砚舒一直看着窗外。
“听到了吗?需要有人陪着做理疗。”沈峻霆说。
“我可以请助理帮忙。”
“我可以陪你。”
“沈总日理万机,不必为这种小事费心。”
红灯时,沈峻霆转头看向后座的他:“砚舒,我们能不能暂时放下过去的恩怨,就当作是老朋友互相照顾?”
孟砚舒终于正视他:“然后呢?等项目结束再回到互不打扰的状态?”
沈峻霆的目光深沉:“你希望这样吗?”
车停在孟砚舒的公寓楼下,他没有立即下车。
“峻霆,”他罕见地叫了对方的名字,“你为什么真的回来?”
沈峻霆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我说是为了你呢?”
孟砚舒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我会建议你不要浪费时间。”
他下车离开,没有回头。
沈峻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帮我查一下,孟教授腰伤的详细病史和所有治疗记录...对,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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