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这东西终归只是虚幻的一刹。
悠悠转醒的顾忱伸了个懒腰，望向里屋赵桓的方向。
顾忱躺在树上掰着指头算了，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是赶在李大人之前到流求，在京城的赵涿专门拖延时间。
他们在农祀大典之后离京，李大人一家至少要在京城小住半个月，他们拖家带口的脚程肯定是比不上轻车简从的赵顾二人。
大概，他们有一个月的时间。
顾忱干脆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眼睛刚想收回来却对上了一双形状相似的柳叶眼。
是二当家。
二当家在屋子里依着窗棂而站，流转的眼波依然动人。
她极轻地冲着窥伺的顾忱露了个笑容，顾忱也淡淡地回了她一个不达眼底的敷衍假笑。
然后就是两天的无风无浪。
尸体隐隐有了发臭的迹象，赵桓那边也已经对真正的账本势在必得。
夜半，他们仍然在为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账本彻夜不停地搞着珠算，赵桓也被这满地狼藉狠狠地上了一课。
累，真的太累了。
只有那一本是完全收拾好的，剩下的连半成品都算不上。
“哪儿走水了？”焦糊的味道顺着窗户的镂花空处飘飞出来，顾忱敏锐地嗅到了。
她动作利落地翻身下树，想进去看看里面烧到什么程度了。
火，燃着的烈火。
火舌已经吞噬了门槛，顾忱猛地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进不去了。
她得换个位置潜入。
起火的各种缘由她已经无暇关心，人为还是意外都是事后才能知道的东西。
那封信她自然是看了。
信写的东西她半点也看不懂，已经不是无序的文字写的了，是种完全没见过的语言。
顾忱给赵桓看过，他也没有半点印象。无奈，两个人只能暂时搁置这条线索，先各干各的了。
会和收信的二当家有关么？
她一个轻巧的起跳越到了装饰性质的矮墙上，又使了全身力气，双手扒着宅子屋檐的瓦片翻到了粗制滥造的斗拱之上。
好吧，在这里能将整个宅子的情况收进眼底。
她第一反应是去望赵桓。
幕僚们知道过不了几日稽查就要开始，如果干不好是真的要掉脑袋的。所以，无论何时里屋都是都是灯火通明，幕僚们昼夜颠倒一点也不敢有什么放松。
赵桓的身影她没有望见。
顾忱又把视线投向了别的方向，赵桓那么大一人呢，至少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祸害遗千年这种小打小闹算什么。
陈巡抚应该在她底下，她得把瓦片打穿才能下去。
到底是不是那二当家纵的火？
顾忱心中疑问萦绕着，她想下去但是总觉着不靠谱。
二当家在他们来之后就不怎么现身了，仅仅是每天的饭点出来点个卯。
她如果在屋子里鼓捣些什么东西他们两个发现的可能性不大。
“不必寻我。”
遥遥地，一道空灵的声音从后院那边传来。
顾忱望见了那一身夜行衣依旧黑纱遮面的二当家，她已经从火海之中安然无恙地脱了身，准备着回墨雨寨了。
二当家游刃有余地立在矮墙上，面纱倒是死死地钉在脸上，顾忱看不清她的表情。
“火，你们最好快些灭掉，有些东西烧死了也好，但是有些东西是万万不能燃着的，这点你应该清楚。”她意有所指，满意地见着顾忱脸色猛然一变。
二当家很明显意有所指，什么东西不能碰火？
乌粉。
“行。”顾忱当然拎得清哪件事重要，二当家的账来日慢慢清算，反正还有些日子，“你最好跑快点。”
“那是自然。走了。”二当家挥挥手，呼吸之间消失在暗沉的夜色中。
双手缩在袖子里跌跌撞撞的赵桓也顶着一身灰出来了：“武烈？”
“你闻闻，附近哪儿有乌粉的香气？”顾忱跃下来，来不及同他多做解释，“然后赶紧叫人灭火，里面的人还活着么？”
“幕僚们都没睡，应当是全部生还。”赵桓满眼疑虑地望了陈巡抚的卧房一眼，“但是，那边怕是凶多吉少。是二当家放的火？”
“是。”顾忱简短地解释一番，“这宅邸里好像没做小桥流水的布景，得上井里打水，最好再叫上几个壮丁帮着。账本呢？”
赵桓终于展出自己背在身后的双手：“就在这儿，我趁乱就给顺出来了。”
陈巡抚说是可以全身心地信任他，但是赵桓瞧着并不是这个意思。
幕僚们基本都防着他，跟防贼一样。赵桓也挺无奈的，只能先收了别的心思，安安静静地算着假账博取这些“同僚”的信任。
这两日的观察，他倒是发现了真正的账本在哪儿。
就被这负责算账的头头拿着，时时刻刻没离过身子。
赵桓知道不好拿，已经盘算着若无意外就强取豪夺了。老天开眼，助了他一臂之力。
火舌扭曲了他们的视野，人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有的没的——开玩笑，他们是幕僚，不是陈巡抚养的死士，生死关头，自然还是活命重要。
赵桓便趁乱伸出手把账本偷了出来，藏在自己的袖子里免得被火燎到模糊了上面的墨迹。
这账本还是有惊无险地拿到了。
“喂喂，走水了！谁家的水缸里满着呢！”顾忱和赵桓的碰面没有多久，赵桓忙着给这些逃出生天的家伙组织秩序，顾忱得想个招数去灭火。
正是夜半，走出陈巡抚的宅邸，外面静谧得和鬼城别无二致。
一切如常，夜凉如水，知了还拖着长腔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偶尔有人家里面传出压抑的哭声。
没有人回应她。
无奈之下，顾忱只能挨家挨户地敲门去了。
第一户人家，无人应答，可能是装聋作哑。
第二户人家，无人应答，门槛上都长了蘑菇了，看起来也不会有活人应答了。
……
不知道第多少户人家了，顾忱已经快要走到长街的尽头。
这一次，终于有人开了门。
“管他干嘛？”那男子一脸不耐烦，“姓陈的自己划出一大片地，烧没了就灭了。再者，这烧不烧死是他的命，别枝乡不下雨的日子少着呢，偏偏挑了这么一个晚上起火，只能说是天要亡他。”
门被重重地推上，险些夹了顾忱的手。
顾忱缩回手，若有所思。
身后的宅邸里火依然燃着，大半个宅邸已经隐匿于熊熊烈火之中。
赵桓还在忙着，隐隐能听见他卖力的吆喝。
怎么做，才能让这些平头百姓在不知道乌粉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来帮着灭火？
什么东西平民也知道不能碰火？
——是火药！
反正陈巡抚人都要死了烧成焦炭了，顾忱不介意给他狼藉的名声上再添一笔。
陈巡抚为人谨慎，顾忱这两天不是没试过在房子里找找线索，但是是真的一无所获。
他这种人平日里已经不得人心了，那就再添一笔，反正也找不到他是好人的证据。
顾忱气沉丹田，理直气壮地这么想着，大吼一声。
“别枝乡的父老乡亲们，我不是姓陈的走狗！我乃朝廷之人，奉命前来调查陈巡抚贪污**一事！据我几日的潜伏调查，陈巡抚宅邸中有他走私的军火！一旦燃着，后果不堪设想！恳请诸位重视此事，他的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但是他的罪证无法一笔勾销！现在灭火，就能最大限度地保留他的罪证！大家不管是为了自身活命还是公平正义，于情于理，行动起来！下官在此谢过诸位的深明大义！”
顾忱编的鬼话随口就来。
湖州的衙门离这里两条街，这个距离只要不聋就能听见。
那天赵桓正好露了个面帮着救灾，那几个衙门的小吏应该还记着，怎么看都能圆上。
话音落了不久，她就折返回陈巡抚宅邸了。
赵桓到底是心魔难除，他在火灾当前全靠身后的人命撑着。
她不想让他一直在那里勉强自己。
而且他还有大用。
赵桓的鼻子和狗一样灵敏，他离得老远就能准确地找到乌粉所在的方位。
二当家大概率不是随口胡诌，陈巡抚涉毒多半是真的。
桑宜的话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那么一个大魔头，就算是被阿苑送到了牢狱里，怎么可能乖乖地就放弃一切抵抗？
想起来，那话似乎是个**裸的挑衅。
他在挑衅赵桓顾忱，告诉他们就是有许多毒在湖州。
陆陆续续，有人拎着水桶出来了。
终于有了成效。
没吓软腿的幕僚和下人也被赵桓指挥着去边上的井里帮着打水，一切似乎从混乱中逐渐步上正轨。
顾忱感觉喊了那么一大通话又帮着指挥现场，自己的嗓子眼都冒出肉眼可见的丝缕白烟了。
不过现在不是休憩的时刻，火还燃着，因为扑救得晚灭起来也格外吃力。
赵桓死死咬着自己的舌尖，向他们示意井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连遥远的东方都泛起了一丝可疑的鱼肚白。
焦糊的气味终于淡了些，火灭了个干净，连零星的火苗都被赵桓抢了一个桶自己仔仔细细地浇灭了。
“灭了。”顾忱倚在柱子上，有气无力地道，“等人少了，咱们上去看看？”
“估计没得看了。”赵桓叹息一声，“二当家做事谨慎，火就是从他的卧房烧起来的，估计连灰都不剩。”
“也是。那乌粉呢？你感觉到了吗？”顾忱换了个姿势活动僵硬的手脚。
“有。”赵桓回头。
赵桓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感觉到了。那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大，香气之浓郁直冲天灵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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