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庭佑便轻装简从出了宫。
此番出行,庭佑只带了庭逸和四名由庭逸亲自挑选的侍卫。
那些前呼后拥的排场,于庭佑而言不过是无形的枷锁,平白束缚了身心自在。
临行前,庭佑先绕道将宋语晴送回府邸。庭佑温声解释尚有要事待办,承诺晚间定会与柔絮、庭逸一同归来。
宋语晴何等聪慧,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一则顾及她风寒未愈,二则特意留她与家人团聚。
自入宫以来,这般天伦之乐已是难得。虽心底仍藏着同游的期盼,但想到殿下许诺两日后将携她独游,那点遗憾便化作了唇角掩不住的甜意。
难得获准出宫归家,那人却仍细心安排她先行回府。
宋语晴指尖轻抚轿帘流苏,心头泛起细细的暖意。自入宫以来,已许久未见父亲慈颜,此刻连府门前那对石狮都显得格外亲切。
更令她心尖发颤的是殿下临别时那句"晚间归来"。这简单的承诺像一粒蜜糖,慢慢在心底化开。
原来等待也可以这般美好——只要知道归途尽头有殿下,连檐角风铃的声响都成了动人的韵律。
庭佑此行只带了庭逸与身着男装的柔絮,三人悄然来到意暖阁。
时值白昼,阁中甚是清寂。穿过回廊时,庭佑本不欲惊扰如意,庭逸却已示意红笺前去通传。
那丫头领了命,匆匆将三人安顿在雅室,便快步寻如意去了。
不多时,如意款款而来。
见着庭佑等人,她眸中闪过一丝讶色。寒暄间方知,三人原是打算往城南法华寺求签,途经此处才顺道来访。
"既如此,"如意忽然莞尔,"不如让我也随行可好?"她话音未落,庭逸已抢在庭佑前头应了下来:"自然使得!"那急切模样,倒像是生怕兄长反悔似的。
当如意与红笺见到那辆华贵的马车时,不由得驻足惊叹。
两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昂首而立,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马蹄轻踏间尽显神骏。
掀开车帘,车内别有洞天。
宽敞的车厢内陈设考究,连案几上随意摆放的把玩之物,皆是上等的青瓷与羊脂玉器。这般气派,倒印证了她们先前的猜想。
因着多了两位同行者,庭佑索性将侍卫尽数遣回,只留一名车夫驾马。
红笺执意不肯入内,只随着车夫坐在外厢。清风拂过车帘,不时捎来车内阵阵欢笑声——原是庭逸这个活宝又在逗趣。
红笺听着自家小姐那银铃般的笑声,与往日阁中的客套笑意不同,此刻尽是发自肺腑的欢愉。
她不禁抿嘴浅笑,有多久没见小姐这般开怀了?
看来今日与庭逸的这番安排,当真是做对了,郎有情妾有意,自己该多制造机会。
红笺想起
执壶添茶时,瞧见如意姑娘绣帕上竟绣着庭佑殿下最爱的青竹纹样。
再观殿下此刻目光,分明落在如意发间那支白玉簪上——小丫头抿嘴偷笑,暗忖道:"既是有心,何不再添把东风?"
红笺望着车内相谈甚欢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暗自思忖:"殿下与我家小姐分明是郎情妾意,偏生都这般含蓄。看来...得想个法子推他们一把才是。"
她轻轻将车帘多放下几分,刻意让车内光线更暗些,好让两人靠得更近。又借着递茶的由头,故意将茶盏往庭佑手边多送了几分,引得两人的指尖不经意间相触。
"哎呀!"红笺突然惊呼,"前头似有碎石,车夫慢些才好。"马车应声一顿,如意身子微倾,正巧被庭佑扶住。红笺背过身去,嘴角扬起得逞的弧度。
"这风光正好,"她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若是能去城郊赏花,想必更是妙极。"这话分明是说给车内某人听的。
马车缓缓停稳,车外喧嚣渐歇。庭佑率先跃下车辕,转身自然而然地牵住柔絮的手。待轮到如意时,庭佑伸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又展开,终是悬在那里进退维谷。
庭逸见状,故意别过脸去,拉着柔絮快步往前走:"皇嫂快看,前头那株桂花开得正好。"他暗中使力,不许柔絮回头张望。
"皇嫂,"庭逸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七哥对如意姑娘分明有意,咱们何不推波助澜?"他暗自得意今日与红笺的精心安排——所谓偶遇,实则是他特意绕道意暖阁的结果。看如意方才欲拒还迎的模样,想必也是对七哥芳心暗许。
庭逸摩挲着腰间玉佩,心想:什么门第之别都是虚的。只要七哥真心喜欢,就算是九天玄女,他也要想办法撮合。更何况这位如意姑娘温婉可人,与七哥站在一处,倒真像对璧人。
柔絮轻叹一声,苦笑道:"十弟放心,我省得的。"话音未落,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两人回首时,正见庭佑小心翼翼地托着如意的柔荑扶她下车。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是他们第一次肌肤相亲,如玉的指尖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连久经风月的如意此刻也难掩羞意,芙蓉面上浮起一抹罕见的红晕,宛若三月初绽的桃瓣。
红笺尚不知其中曲折,更不识柔絮身份,只欢快地追上庭逸二人,笑吟吟道:"柳公子与我家小姐当真天造地设的一对呢!"话音未落,却见柔絮神色骤变,这才惊觉失言。
正惶然无措时,庭逸适时解围:"家兄自那日与如意小姐一别后,确实念念不忘。伤势方愈便急着来寻。"
柔絮闻言指尖微颤。原来殿下早已私会过这位如意姑娘,却将她瞒得滴水不漏。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却只得强撑笑意催促众人前行。
后方二人听得前方动静,这才惊觉彼此的手竟还交握着。
如意慌忙抽回柔荑,庭佑也急急收手,两人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唯有红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小姐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情愫,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成真?
庭佑此刻心绪翻涌。分明都是女子相携,为何独独牵她之手时,竟似有暖流窜遍四肢百骸?
那感觉与牵着宋语晴的端庄、柔絮的温顺都不同。
胸腔里的心跳得又急又重,连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仿佛有团火在肺腑间烧着。
南郊的法华寺。
南郊山上的法华寺,宛如世外净土,处处透着清幽禅意。
寺前层层叠叠的桃林,春季人满为患,粉云般的花朵随风轻颤,与远处金浪翻滚的稻田相映成趣。
转过朱红的山门,后山竟别有洞天——数十亩桂花林郁郁葱葱,待到金秋必定香飘十里;而那梅园里老枝虬劲,想来寒冬时节定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山寺布局依势而建,前有红尘烟火,后有隐逸清幽,倒真应了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意境。
一行人沿着青石小径拾级而上,山间出奇地静谧,竟不见半个香客踪影。参天古木的枝叶间漏下细碎金光,在苔痕斑驳的山径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更添几分幽深禅意。
庭佑不由暗自赞叹皇祖母的眼光——这般隐于尘外的清修之地,当真难寻。
行至半山腰,自幼养尊处优的庭佑已显疲态。不似习武的庭逸步履如飞,他此刻额间沁汗,胸口剧烈起伏着,忽而弓身咳得撕心裂肺。众人见状,只得放缓行程。
"殿下..."柔絮急忙递来青瓷药瓶。庭佑服下药丸,气息稍平:"多谢柔..."话音戛然而止——他猛然惊觉失言。这般亲昵的闺名,岂是能当众唤的?
如意眸光微黯。她早看出这娴静女子与柳公子的关系,此刻更将柔絮眼中的柔情尽收眼底。虽则庭佑待那女子目光清明,并无缠绵之意,但心头仍泛起淡淡酸涩。
庭逸见状,索性挑明:"这位正是家嫂。"如意旋即敛衽行礼,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柳夫人安好。"山风掠过她的鬓角,吹散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柔絮听到"柳夫人"这个称呼时,眼波微微流转。她轻拢鬓边散落的发丝,唇角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苦笑:"如意姑娘唤错了,我不过是二房罢了,当不得'夫人'二字。"
她特意将"二房"二字咬得极轻,却足够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真切。说话时,她不着痕迹地瞥向如意,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是自伤身份,又暗含警告
庭佑借着整理衣袖的间隙,悄悄抬眸望向如意。想从那精致的眉眼间捕捉一丝失落,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黯然也好。
可如意的神色依旧如常,唇边甚至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仿佛方才听闻的不过是桩无关紧要的闲事。庭佑心头蓦地一沉,像是被人攥紧了似的发闷。
——原来她当真毫不在意。
这个认知,让庭佑喉间发苦。
也是,自己娶妻与否,于她而言不过是陌路人的家事。
那些若有似无的情愫,或许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思及此处,庭佑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庭佑想起自己的身份,眉宇间的郁色愈发浓重,连带着周身的气度都沉了下来。
山风掠过,卷起庭佑玄色衣袂,却吹不散心头那团郁结的云翳。
一行人,入寺礼拜后
老禅师手持念珠缓步而来,雪白的须眉在风中轻颤:"阿弥陀佛,张施主之孙,远道而来,老衲已备好新采的云雾茶。
"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含着慈悲的笑意,分明是认出了庭佑的皇室身份。
庭佑会意,合十还礼:"多谢来慈大师挂念。家祖常言大师茶道精妙,今日有幸得尝,实乃缘分。"庭佑刻意用了祖父的姓氏,言语间却透着只有彼此才懂的默契。
小沙弥引着众人穿过回廊时,庭佑注意到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正是宫中样式。
看来皇祖母这些年,没少在这方外之地费心思。
山雾渐渐漫过石阶,将那些不便明言的身份秘密,都笼在了朦胧之中。
来慈大师禅房内
庭佑双手合十:扰,大师清修了
来慈大师,微笑合十:施主,见笑了,既是清修,又怎会被打扰呢?能被扰乱,必也不是清净了,心动处,便不澄清了!不过,澄清与浑浊,也只是吾人,一心念所及,非真,如梦,如幻!智者,当了知!
庭佑笑笑:所言极是!此寺,名法华寺,可是以《妙法莲华经》而创寺?
来慈大师,慈祥笑笑:想不到齐公子,还曾了解过啊。
庭佑恭敬合掌:佛法浩瀚,在下只听奶奶说起,自身未深究,不知大师,可否开示一二?
来慈大师,合掌说道:开示不敢,以结法缘,法华经王总说:一切众生平等,皆可成佛,爱无偏袒,人无贵贱!
来慈大师又轻抚茶盏,忽而缓声道:"诸苦所因,贪欲为本。"
这八字真言如晨钟暮鼓,在禅房里悠悠回荡。
庭佑执盏的手微微一滞。
茶汤映出自己晃动的眉眼,恍然间似见自己这些时日的辗转反侧——对如意的念念不忘,得知她不在意时的失落,还有此刻心头挥之不去的郁结,不正是贪求不得的苦么?
庭佑抬眸望向窗外。一株老梅横斜的枝桠正将青天割成碎片,恰似自己被身份、礼法、妄念撕扯的心。
茶烟袅袅中,忽然想起儿时皇祖母教他誊写《心经》时说过:"痴儿,执念最是伤身。"
庭佑低头抿了口茶。新茶清苦,余味却回甘,倒像极了庭佑此刻顿悟的心境。
庭佑笑笑,并为接来慈大师的话,只轻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便提出告辞了。
只是临出禅门时,让门口的庭逸,先去前面等自己。
然后庭佑,回身朝来慈大师,恭敬合掌,下跪顶礼一拜
“爱无偏袒,人无贵贱!愿,庭佑,能不负此言,愿能缔造一个,不一样的盛世”
来慈大师。双眼慈悲含笑,双腿跏趺,虽知庭佑身份,但并未起身,也安然,受庭佑,至诚一拜。
“善哉。善哉,贫僧还有一言回赠施主:
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庭佑合掌深深一拜,玄色衣袂在青石板上拂过,转身时带起一阵檀香味的山风。
待那身影消失在云径尽头,小沙弥忍不住扯了扯师父的衣袖:"师父,这位齐公子分明是..."
他压低声音,"是东宫太孙啊!您怎敢受他全礼?"
小沙弥想起,往日那些趾高气扬的王孙,连进香,都要僧人净道相迎。
来慈大师摩挲着腕间菩提子,目光仍望着庭佑离去的方向:"痴儿,你看那山涧青竹。"
老禅师指着崖边一丛,被山风压弯却未折断的翠竹。
"忍霜雪之寒,方有凌云之节。"
袖中忽落出一卷《华严经》,恰翻至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那一页。
小沙弥忽见师父掌心有道陈年疤痕——那是二十年前暴民冲击寺院时,为护经卷所留。
老禅师将经卷,轻轻按在小徒弟胸口:"你看他临去时,特意绕道为老弱香客拂开荆棘。这般能'以尊降贵'者,他日若登..."
余音化在晨钟里,惊起满山雀鸟。远处稻田正翻起新绿,恰似这清明世道的期许。
庭佑从来慈大师的禅房出来后,信步来到后山。穿过一道月洞门,忽有暗香浮动,抬眼望去,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桂树林。
时值仲秋,金黄的桂花缀满枝头,宛如繁星坠入凡间。
庭佑择了棵最粗壮的桂树倚靠,仰头望去。
细碎的花朵间漏下斑驳天光,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图景——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如这桂树般,在宫墙深处守住一方清明。
如意悄然立于回廊转角,见庭佑浑然忘我,也不忍惊扰。
她静静地望着那个仰望天空的身影,忽然想起
方才庭逸那番直白的话语犹在耳畔:"我七哥,虽已有妻妾,但..."
那少年世子眼神热切,倒像是,恨不能立刻将她送入东宫。
而眼前这人,明明身在红尘最深处,眼神却干净得像山涧清泉。
如意不自觉地抚上心口。姨娘说得对,每当庭佑露出这般遗世独立的神情时,总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温暖,这个太孙那颗看似尊贵,实则孤独的心。
桂香愈发浓郁,几片花瓣随风飘落,沾在庭佑肩头。如意终是没有上前,只是默默地想:这世间情爱,原就像这桂子,看似灿烂,谁知落地后是化作春泥,还是零落成尘?
造化弄人,又是谁能看明白,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怀,真正的明白,红尘里的是非浮沉。
夕阳西沉,暮色渐渐染红了天际。马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庭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与宋语晴的约定像一根细线,牵扯着他的心神。
"七哥..."庭逸忽然笑出声,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着促狭的光,"你猜我方才在想什么?"
庭佑被他盯得耳根发热,无奈道:"莫不是,我脸上真长了花?"
庭逸故作神秘地摇头:"我在想那支签文——'今岁得麟儿'。"
他故意拖长声调。
"就不知将来那小娃娃,会不会也像他爹爹这般,被人多看几眼就..."
话未说完,自己先笑倒在软垫上。
车厢内骤然安静。柔絮手中的帕子无声滑落,如意别过脸去望向窗外,而庭佑——手指深深陷入锦缎之中,指节泛白。
"十弟..."庭佑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庭佑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有些真相,就像这暮色中的山路,看似清晰,实则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马车转过最后一个弯,皇城的轮廓已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庭佑整了整衣襟,将那些不能言说的心事,连同西沉的落日一起,悄悄藏进了渐浓的夜色里。
如意倚在车窗边,望着街边渐次亮起的灯火,思绪却飘得极远。
她想起方才那支签文,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模样——若是那人与宋语晴的孩子,定是集了父母的优点,生得玉雪可爱。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自嘲地摇了摇头。
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暗笑自己,怎会有这般荒唐的想法。
明明早已知晓庭佑的真实身份,可听到"得麟儿"这样的签文时,心头还是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定是那人总作男儿打扮..."如意在心里为自己辩解,"又生得那般俊朗英气..."她轻咬下唇,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统统压下。
车厢内静得出奇,只听得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庭逸也难得地安静下来,时不时偷瞄几眼自家兄长。柔絮垂眸不语,手中的团扇早已停了摆动。
到了意暖阁门前,庭佑亲自扶如意下车。月光下,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又各自避开。
"今日..."庭佑刚要开口,却见如意已福身行礼:"多谢柳公子相送。"语气恭敬疏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模样。
暮色渐浓,意暖阁的纱灯次第亮起,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庭佑本欲告辞,却见如意轻挽留客:"夜色初临,不如饮盏清茶再走?"
她眼波流转间,恰有侍女捧出窖藏的桂花酿。
柔絮执杯的手微微发颤。
她看着庭佑与如意对酌时眼角的笑意——那是她鲜少在殿下眼中见到的光彩。
当如意吟出"月上柳梢头"时,庭佑竟不假思索对出"人约黄昏后",两人相视一笑的模样,像根细针扎在柔絮心尖。
"妾身...有些不胜酒力。"柔絮突然起身,素白的衣袖带翻了青玉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案几上蜿蜒,如同她再难掩饰的心绪。
红笺会意,忙引着柔絮往三楼厢房去。转过屏风时,柔絮听见庭逸正高声提议行飞花令,如意银铃般的笑声穿透雕花木门,刺得她眼眶发热。
"十殿下..."待红笺退下后,柔絮忽然抓住庭逸的衣袖,"陪我再饮几杯可好?"她仰头灌下的分明是酒,却尝出了泪的咸涩。
月光透过纱窗,照见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光,宛如荷叶上滚动的露珠。
庭逸怔住了。他从未见过端庄的皇嫂,这般失态,更没想到那永远温婉含笑的人儿,竟藏着这样深的情愫。
酒盏相碰时,庭逸看见柔絮指尖淡粉的蔻丹已剥落些许——想必是整日无意识地抠弄所致。
楼下传来琵琶声,想是阁中歌姬开始献艺。庭逸望着窗外那轮被云雾半掩的月亮,突然觉得,自己今日这般撮合,倒像是亲手往皇嫂心口捅刀子。原来柔絮嫂子,对七哥,竟也有这样的心思,那自己今日还如此……
他默默夺过柔絮手中的酒壶:"皇嫂,这酒...太凉了。"
柔絮,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的难受过,她从来没这样的,嫉妒过,羡慕过,一个人,她也从来没看,看到过,殿下对一个人,那深情的眼眸。
前有宋语晴,现在又有如意,自己的心里,堵的很!
“不凉,哪及我心凉,让我喝吧”
这边厢房内,庭佑与如意正对月吟诗,酒兴正酣时,却发现酒壶已空。想到今日,庭佑在桂花树下的样子,如意莞尔一笑,轻拍手唤道:"红笺,再去取坛桂花酿来。"
红笺捧着新取的酒刚踏上三楼,迎面撞见庭逸半扶半抱着醉眼朦胧的柔絮。只见柔絮双颊绯红,口中还含糊地念着:"酒...再饮一杯..."
"来得正好!"庭逸一把夺过红笺手中的酒坛,急声道:"这酒我先借用了。你去告诉兄长,稍后让他来我府上接人便是。"话音未落,已扶着柔絮往楼梯口走去。
红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直到庭逸回头催促:"还愣着作甚?快来搭把手!"
这才慌忙上前搀住柔絮另一侧手臂。入手只觉这位"公子"肌肤细腻如脂,才惊觉原是女扮男装。
待红笺重新取酒回到雅间,已是两刻钟后。"让公子久等了,"她福身解释,"方才十公子带着醉酒的夫人先行离去,把酒也带走了。"
庭佑闻言立即起身:"柔絮醉了?我这就..."话未说完,红笺却拦在门前:"公子这般急着走,可是嫌红笺伺候不周?好歹尝一口新酒才是。"她眼角余光瞥向如意,却见自家小姐垂眸不语。
庭佑只得匆匆饮尽杯中酒。正要告辞时,红笺又寻来各种由头拖延,不是说外头起风,就是说马车尚未备好。直到如意终于看不下去,亲自执灯相送:"夜深露重,公子路上当心。"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交叠又分开。红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却见如意已转身合上了朱红的大门。
回到厢房,如意倚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
今日与庭佑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心头浮现——那人品茶时微蹙的眉头,对诗时含笑的眼角,还有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知不觉间,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小姐,净手吧。"红笺端着铜盆进来,水面上还飘着几瓣新摘的桂花。
如意浸手时,忽然注意到红笺神色有异——这丫头今日格外安静,眼神闪烁不定。想起方才她再三挽留庭佑的举动,确实反常。
"我们红笺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如意擦拭着纤指,打趣道,"莫不是瞧上那位柳公子了?"
她本是一句玩笑,毕竟红笺尚不知庭佑的真实身份。
但转念一想,以那人的风采气度,即便知晓是太孙殿下,让侍女倾心也不足为奇。
谁知话音未落,红笺手中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突然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小姐...奴婢...奴婢罪该万死..."
如意这才惊觉不对。红笺脸色煞白,眼中泪光混着惊惧,全然不似平日伶俐模样。
她急忙扶起红笺:"究竟发生何事?你我自幼相伴,有什么不能说的?"
红笺的泪水终于决堤。当她哽咽着说出那个秘密时,如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数步撞翻了案几。
铜盆哐当落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裾,却浑然不觉——她耳边只回荡着红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一刻天旋地转。
柔絮颤抖着从袖中取出那包合欢散时,指尖都在发颤。她原想着,既然柳二公子亲口说过兄长对如意姑娘有意,不如就促成这段姻缘——以柳家的门第和那位公子的品性,定会风风光光迎娶小姐过门。
"小姐别怪我..."红笺咬着唇将药粉倒入第一壶酒中,却不想阴差阳错,这壶酒竟被十公子和柔絮夫人误拿了去。想到此刻那二人或许正......红笺羞得耳根发烫,慌忙又准备了第二壶。
可偏偏太孙殿下只浅酌两口便起身告辞,小姐还亲自送客出门。红笺望着庭佑远去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庆幸没酿成大错,又懊恼计划落空,更担忧那壶加了料的酒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我真是糊涂了..."她揪着衣角喃喃自语,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若是柔絮夫人察觉酒有异样,或是十公子......红笺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庭院里的桂花香都变得刺鼻起来。
如意听完红笺的坦白,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跌落在地,碎瓷四溅。她的脸色瞬间煞白,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你...你竟敢..."她的声音都在发抖,脑海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那壶被庭逸带走的酒,柔絮姐姐若是饮下...还有庭佑方才饮的那两杯...
她猛地站起身,又踉跄着扶住桌角。现在最要紧的是去七王府接回柔絮,让她陪着庭佑,毕竟她们自幼相伴,柔絮必会明白其中缘由。
更何况...如意想起柔絮望向庭佑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可若是庭佑已经...若是此刻去了宋府,或是回了宫...如意只觉得天旋地转,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她死死攥着衣袖,连指甲掐破了布料都浑然不觉。
"备轿!快备轿!"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先去七王府...不,先去..."话到嘴边却哽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去何处才好。这偌大的皇城,此刻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七王府的厢房内
烛火摇曳,将两道身影投在绣屏上,纠缠如藤。
柔絮双颊酡红,迷蒙的醉眼里,庭逸那与太孙几分相似的轮廓渐渐模糊。
她轻唤一声"殿下",嗓音里浸着经年累月的相思苦。
指尖抚上眼前人的眉骨,恍惚间又见那年东宫初见,杏花如雪落满庭阶。
庭逸亦是醉眼惺忪。朦胧中只见眼前人云鬓微乱,绛唇如丹,分明是宋家那位绝色千金。
他笑着去捉那皓腕:"晴儿何时来的?"酒气混着桂花香在唇齿间缠绵。
窗外更漏声声,一壶掺了合欢散的酒,在烛芯爆裂的轻响中见底。
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夜悄然错织——有人错认了良人,有人错付了真心,更有人将在黎明到来时,发现半生筹谋皆成空。
屏风上纠缠的影渐渐倾倒,像被风吹散的并蒂莲。
这一夜之后,多少人的轨迹将天翻地覆,多少情愫将永沉暗夜。而此刻月光依旧静静铺满阶前,冷眼看着人间这场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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