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甬道,一阵带着腥气的寒风如凶兽扑面,将油灯打得摇晃不止。
抬头望去,漂浮在水面的河灯,以及远处绵延到尽头的坊市,像是一条巨大的龙,盘亘在这偌大漆黑的洞穴之中。
最后一夜,黑市规模空前盛大,目之所及人潮如织,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
船夫没将船驶向上次同姬无寐来的那个渡口,而是沿着水道继续向前,在坊市北面的僻静处停靠。
岸口上站着一排黑市守卫,他们带着恶鬼面具,手持长刀,一副生人勿近模样。
看到船只行来,守卫们无动于衷,一个个站得笔直僵硬,活像一尊尊恐吓人的雕塑。
船靠岸,池鸢戴上鬼面具,轻唤云兮慕:“到了,走吧。”
云兮慕正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回楼,听到池鸢的话,回眸看她,目光定在她的鬼面具上。
“这面具很衬你。”
池鸢疑惑:“衬我?如何衬我?”
云兮慕勾上唇:“像面具上的鬼兽一样,又凶猛又可爱。”
池鸢怔了怔,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船舱。
一出船,像是破开了结界,呼呼的冷风直往衣袖里灌,琅琊几人已经登岸,正等着她和云兮慕。
云兮慕坐了几息才动身,他和池鸢并排站在船首,望向岸上的人。
四面灯火缭乱,各式各样的嘈杂声不绝于耳,即便石洞内的风很大,却依然笼罩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闷意。
云兮慕第一次来黑市,不像常人那般好奇,所见所闻,皆是一副淡然模样。
今夜人太多,从坊市过免不得受挤,池鸢倒是无所谓,她只怕云兮慕不耐如此场面。
然而,到了人多的地方,池鸢便觉是自己想多了,路上的人是很多,但每每有人贴近云兮慕,就被一股风漩拂开,别说是胳膊,就是一片衣角都沾不得他的身。
不仅他如此,想要靠近池鸢的人,也被风漩卷走。
一声惊叫从耳畔远去,转眼就消失在池鸢的视野,她望了一眼,伸出手,细细感受那股风漩从指尖流过,忽而,她又抬起头,与云兮慕的眸光正好对上。
噪杂的坊市,他显得极为格格不入,像是坠落在颜色杂乱画布上的鹤,一身清寂,出尘飘逸。
“是不是觉得这里太吵闹了?”池鸢问他。
云兮慕压低眉眼,向她贴近一分:“世间纷扰向来如此,和光同其尘,守素全其天。”
说完,云兮慕周身飞转的桃花突然全都调转了方向,一片片隐没在他的衣袂上。
像云兮慕这样身量高挑气质出众的人,无论走到哪都是极为扎眼的存在,但在坊市上,所有人都像没看见他一样,扫过一眼,然后无视。
池鸢回想了一下,又问他:“你是不是戴了避世珠?”
云兮慕明白池鸢的意思,笑着回:“没有,但有一种功法,能让自己融合进天地,只要不是刻意观察,就不会注意到。”
池鸢了然颔首,直白的说云兮慕这功法和她的隐匿功夫一样,差别只在于他们的境界,云兮慕施展起来自然而然,不费吹灰之力,而她自己需站立不动屏息凝神,因为功夫不到家还经常暴露。
深入坊市人越来越多,突然,人群中跑出一个人走到琅琊身侧,对他拱手行礼,随后耳语了几句。
面具下的琅琊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对那人比了个手势,待人退走,转头对池鸢道:“池鸢,今夜坊市,那两个南疆人不在。”
池鸢意外地挑起眉:“不在?莫非之前就已经惊动他们了?”
“怕是如此,南疆人自有一套反追踪的诡术,我的人,或许从一开始就被他们发现……”
云兮慕听言,眸色轻轻晃开:“说到追踪,那日我赶到时,你的身上就被种了追踪术。”
对此,池鸢却是毫不意外:“那必是段雨下的,所以,你替我解了么?”
“嗯。”云兮慕温声的笑,但垂落的眼眸中又沉出一片墨色。
去黑市的路上,琅琊没机会和池鸢说话,到了黑市结果还是一样,就比如他们三人并行,池鸢靠云兮慕的距离总比他近,与云兮慕说话的次数也比他多。
这会琅琊好不容易搭上话,没想到他们两个又说上了,完全将他抛之脑后。
琅琊心中止不住的气郁,但对此毫无办法,谁叫他在池鸢心中的分量不如云兮慕呢…
早在姑苏那次,他看破流光君的心思,便想释怀放手,顺带看一看流光君的好戏,但他没想到,他这位好弟弟性子如此霸道,不过在池鸢身边多呆了几日,就着急赶他走。
有的时候,自愿放下和被迫放下是两种感觉,他原本是第一种,现在却成了第二种。他心有不甘,还想再争一争,却在这时,听到栖梧山庄的事,他内心震动,却也不得不接受。
接受的原因也很简单,其一,池鸢只把他当朋友,其二,他对自己这位弟弟也极其看重,无论是家族地位还是别的,他从不与他争,当然,他想争也争不过。
后来,他抑制不住思念,来到太熙园与池鸢相见,却目睹了她和流光君之间微妙的关系变化,在那一刻,他就知道该收心了,可心给出去,是想收就收得回的么?
琅琊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贱,明明不被喜欢,却仍旧死缠烂打,不过他从不认可自己是死缠烂打,他只是想待在她身边,哪怕多看一眼也好,真的,他不做他想,他只想看着她。
这次赶到夏州城,也是无意中知道池鸢的下落,他匆匆赶来,本想远远看一眼,看一眼就离开,没成想在她身边看到了云兮慕。
琅琊内心再次震动,他很疑惑,而后了然,他知道池鸢的性子,即便她对流光君生了感情,但以她的来历和目的,他们注定不可能圆满。
于是,琅琊就这样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留下,以为这样就能说服自己,然而,越是相处,内心就越是酸涩,埋藏在深处的忮忌强行划开一个出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现在,耳侧还传来他们轻声说话的声音,似乎和云兮慕在一起,池鸢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琅琊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掩在面具下的神情好似染了夜色,冷峻又深沉。
跟在后面的顾修两人也各自心思重重,顾修担忧郑昀及幕后之人的事,姬无寐则忧心追来的杀手。
两人的担心并非多余,那些杀手的确潜进了黑市,他们混在人群中,想找机会下手,跟了一路,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机会,黑市中巡逻的守卫不知怎的突然冲出,将伪装成路人的杀手一个个揪出,悄无声息地带走。
这一切只有两个人察觉到,一个是琅琊,一个云兮慕,至于池鸢,她知道后面有人跟踪,因为对面不出手,所以她也懒得管。
走了一路,不知为何池鸢突然觉得有些饿,坊市上卖吃食的小摊应有尽有,并且花样繁多,意想不到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做吃的。
“云兮慕,我有些饿了,想吃东西,你呢?”
云兮慕想也不想,直接回答:“好,那就一起吃。”
池鸢点点头,又去问琅琊:“琅琊,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池鸢找云兮慕说话的时候,琅琊就听见了,他很意外,因为池鸢很少吃东西,更别说黑市上这些看着恶心又有些猎奇的食物。
池鸢突然问他,他还有些愣神,以为池鸢不会询问他的意见,心里正喜着,不想池鸢不等他回答,继续询问身后的顾修和姬无寐。
琅琊笑容僵在嘴边,心底的酸意越来越浓,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窜了上来。
顾修两人自然不会拒绝池鸢的邀请,本来他们出门就是赶在晚膳的时间,原是不饿的,经池鸢这样问,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叫唤了。
食摊太多,一行人都没出声,只等着池鸢拿主意。
池鸢见他们都不说话,就随意挑了最近的一个摊位进去。
摊位人不多,五六张矮桌都没坐满,见池鸢这一堆人突然涌入,正在吃饭的食客还以为是来找事的,扔了银钱纷纷退走。
这一下人走都光,几人反倒捡了个清净,摊位三面都挂着布幔,吃饭时不会被路上来往的人打扰。
小摊没有菜单,听着伙计报了一长串菜名,池鸢有些头疼,于是便让他将店里的吃食全部上一遍。
伙计听完嘴差点乐歪,忙不迭地向几位财神爷叩首,上了茶具就去后厨忙活。
伙计一走,琅琊便道:“这顿我请,大家就放开了吃,千万别客气。”说完,他朝云兮慕微微拱手,“云公子,你也请随意。”
云兮慕含笑看着他,却不接招:“那就多谢琅琊公子了。”
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琅琊心头越发闷得慌,他琢磨不透云兮慕这个人,若身份,他都没资格和他坐一张桌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人,却能纡尊降贵,不端着架子,甚至涵养极好地与他说话。
“店家,上酒,上最好的酒!”琅琊一拍桌子,冲后厨冷喝。
池鸢正倒茶,被他这么一震,茶水差点洒出去。
只一个眼神,让琅琊后背发凉,回头对上池鸢的视线,不由讪笑一声:“怎、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池鸢将茶具扶稳,挪到琅琊案前,“好好的,为何要喝酒?”
琅琊目光闪躲,不敢正视池鸢的眼神:“咳……就、就突然想喝了。”怕池鸢不信,他赶忙扯上顾修和姬无寐,“顾少侠、姬少侠,你们也想喝酒对不对?”
顾修性子温和沉稳,以为琅琊真是邀请他喝酒,直接笑着答应。
姬无寐也跟着答应,不过他心眼多,看得出琅琊邀请自己是为了搪塞池鸢。
“池鸢,你看,他们都想喝酒……”都搭了两个人,面对池鸢,琅琊神色还是有些心虚。
“喝酒就喝酒,不过在喝酒前,这杯茶你得先喝完。”
原来池鸢是故意吓唬琅琊的,她不会因为那点小事和他置气,这一路琅琊话少,整个人看着很闷,池鸢都察觉到了,只以为是他心里有事就没去过问,现在得了这个机会,不过想逗逗他罢了。
池鸢神色冷淡,琅琊看不出什么,即便不知缘由,还是听话地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等琅琊喝完,池鸢就拿过杯子继续倒茶,刚巧这个时候伙计上酒,因此琅琊就没发现,池鸢是要拿他喝过的杯子接着喝的。
琅琊是没看见,但坐在池鸢身边的云兮慕可看得清楚,在池鸢拿起来的那一瞬,她的手一僵,一瓣细小的桃花就垂落到茶水中。
池鸢抬头看云兮慕,满眼不解:“怎么了?”
云兮慕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茶具上,听完池鸢的询问,他的唇动了动,随之低沉的声音如琴弦一样勾出。
“这茶具,他用过了。”
池鸢愣了愣,才反应云兮慕指的是什么,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这怕什么,都是朋友。”
“哦,都是朋友?”云兮慕轻笑一声,取了盏倒了茶,先是自己喝一口,而后将盏递给池鸢,“我们也是朋友,你应该不介意用我用过的吧?”
此言一出,一桌子的人动作全都停了下来。
琅琊转身看着池鸢,云兮慕说话的声音不小,他都听到了,但只听到最后一句话。
池鸢后知后觉,明白了云兮慕的意思,她伸手去接,云兮慕却不放,正当她要问出口时,却见他缓缓转动杯身,将自己用过的那一面对着池鸢,同时注视她的目光也含着一丝促狭笑意。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云兮慕要的是她用他用过那一面喝茶。
瞬间,池鸢耳根泛红,没由来的心也跟着鼓噪,她是把云兮慕当朋友,可……可真要她用他用过的地方喝茶,却好像都做不到。
“你……”池鸢有些说不出话,没好气地瞪视云兮慕。
被她这样瞪着,云兮慕反倒笑得更开心,当然也不忘继续恶趣味地戏弄:“我什么?不是朋友吗?为何不用我的?还是说你不拿我当朋友?”
池鸢嗫嚅了一声,声音太小,含糊不清,就连云兮慕都没听清楚,而后,她就当着一桌子人的面,抢过云兮慕手里的杯子,就着他用过的地方,喝了他喝过的茶水。
那一瞬,除了顾修,所有人的目光都怔了,惊了。
云兮慕敛着眉,看池鸢的眼神中满是复杂,他实在不知,她这样是决定只把他当做朋友,还是因为只是他,她才愿意这么做。
琅琊内心惊诧又酸胀,惊的是池鸢的举动,酸的是她除了对流光君是例外,现在又对云兮慕这么特殊。
至于姬无寐,只是惊讶池鸢的胆大,池鸢是他钦慕的对象,但他只敢想,不敢有半分亵渎之意。
池鸢将云兮慕杯里的茶水全都喝了干净,末了,还将茶杯倒过来给云兮慕看。
“怎么样,现在没话说了吧?”
池鸢眼神得意洋洋,云兮慕眸色却深得好似要掀起滔天巨浪,他盯着空掉的茶杯,视线上滑,滑到池鸢因沾了茶水,润得发亮的唇。
控制不住的,云兮慕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微微吸气,然后快速转过眼,用极为低沉又极为平静的声音回她。
“嗯,无话可说。”
坐在旁边的琅琊,看着这一幕,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心情越喝越闷,味道越喝越酸。
诡异气氛弥漫在食摊内,除了池鸢和顾修,所有人都是一副莫测难言的神情,导致后续进来的食客,察觉这怪异气氛,探头就跑。
终于,伙计将食物陆续呈了上来,看着很正常,各种炙肉炖肉,香味也诱得人食指大动,小小的矮桌根本放不下,又将旁边两张桌子给并了才勉强摆完。
“怎么都是肉?”池鸢扫了一圈,有些嫌弃。
琅琊酒盏一搁,捂着嘴打了个闷闷地嗝:“黑市只有肉没有菜。”
池鸢瞟了他一眼,拾起筷子往其中一个盅里夹去,同时还不忘招呼顾修他们,“愣着干什么,快吃啊,别客气。”
夹起一团酱红色的肉,池鸢放到鼻尖嗅了嗅:“蛇肉?”
琅琊撑着手,被酒气薰红的眼怔怔看着她:“没错,就是蛇肉,池鸢,你鼻子可真灵啊!”
池鸢皱起眉,将肉放进碗里却不吃,琅琊见此,微微凑近,吐出的话满是酒气:“怎么了,你不喜欢吃蛇肉?”
池鸢剜了他一眼,“最近练功不能食荤,你们吃吧,我不吃了。”
琅琊盯着池鸢碗里的蛇肉,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暗了暗,随后,朝伙计招了招手,附耳低语了一句。
伙计起初疑惑,听完后腿脚微微抖了一下,眼里的惊讶还未显出,就被琅琊按住了肩膀,顿然白了半张脸,僵硬地被琅琊推着走出了食摊。
“你干什么?”池鸢问道。
琅琊摸出扇子,眼眸笑成狐狸:“等着吧,马上就会有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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