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连绵，层峦叠嶂。
三月春日的最后一丝光线隐匿于地平线之后，仿佛天上拉起大幕，将起伏的青翠遮入黑暗之中。
山间有一簇火苗在跳动。
随着火把移动，一大一小两个人正走在下山的路上。
叶元因一手持火把，一手牵着王丫丫，两人的背篓里装着满满一筐陶土。
十岁的王丫丫玩心未褪，脚底下的一颗小石子随着她的脚步被踢了很远，她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女人，问：“阿姐，龙婶的咳嗽好点了吗？今年的窑还能按时开撒？”
叶元因望着远处青黛色的天空，努力想从眼前这困顿的景色中找到一丝光亮。
“你不要担心，阿妈的病要是好不了，还有我呢。”
“阿姐你真的要留在村子里吗？”王丫丫的小脑瓜转不过来，她疑惑问：“可是阿奶说走了就不要回来，这里这么穷。”
叶元因笑了笑，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怅惘道：“外面更不好过呢。”
“怎么会？”王丫丫童稚的声音响起来，她听起来有些不开心。“你不要骗我。外面不好你干嘛还要出去念书？”
叶元因不再说话，紧了紧女孩的小手道：“我们得快一点，看样子要下雨了。”
话音刚落，莽莽的山里仿佛笼起了一丛又一丛蚕丝，风一吹，这丝便形成了一张网，将人密密实实裹了一层。
三月的天雨晦涩难懂，仿佛拉扯着四月的阴郁五月的愁绪，一点一点浸透了身上的衣服。
一大一小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她们从山里出来便拐上了回家的大路，那是村里仅有的一条水泥马路。
昏黄的灯火侵染，村户里炊烟四起。
有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后面开过来，轮胎压在石子路上，由远及近发出闷响声。
叶元因带着王丫丫往路边靠了靠。
等车开过去，她望着车尾的大灯猛地回神，心脏却忍不住砰砰跳了几下。可前后也就一瞬，她又觉得自己可笑，他怎么会来这儿呢。
穷乡僻壤的山间，搁不住这样金贵的人。
叶元因跟小女孩在岔路口分开，王丫丫把身上小很多的背篓递给她，一再地叮嘱着：“阿姐，开窑了一定通知我过去。”
年轻女人向小女孩作着保证，“我晓得的，你慢些。”
有一只鸟扑棱着低飞而过，苍莽的天色下，叶元因怀抱着背篓回了家。
母亲正在烧饭，见她回来，往外面看了看无边的丝雨，叹着气说：“这还是今年头一场雨呢。你把衣服换一下子，该吃晚饭了。”
“晓得啦。”
叶元因把陶土放进西边的小屋，转过身钻进北面稍小的那一间房子，她换了件家常的粗布衣裳出来，走到厨房里帮着母亲准备晚饭。
院子里的门被敲响，一阵紧似一阵。
阿妈撂下手中的活计，扯着嗓子问了一声。
“谁啊？”
“三女，是我。”
阿妈转头，纳闷问叶元因，“他怎么来了。”
叶元因不以为意的说：“又是过来蹭饭的吧。”
阿妈快走了几步去开门，见村主任郑宝书后面还跟了个高大的年轻人，自家不高的门楣上挂了一盏灯，晕黄的光撒了他一身，脸却看不真切。
阿妈笑着问：“郑主任，你怎么来了？”
“阿因在的呀？”
“在呢。”
“那来吧。”郑宝书引着后面的人，话语间十分客气。“刚下了雨，泥路不好走，沈总多担待。”
“主任您客气了。”
男人的一把好嗓子如山雨敲竹，铮然有声，却又透着严谨的礼数。站姿孤直，仪态好得就像是刚从电视上走下来的人。
郑宝书吸了吸鼻子，往堂屋里望着，咧着嘴笑：“嗬，你们做饭呢？怪不得这么香。”
叶元因以为他又是踩着饭点来蹭吃蹭喝，因此并不怎么待见，只喊了句“宝叔”连头也没抬。
村主任郑宝书不以为杵，热情地招呼着身边的贵人，“沈总，您屋里坐。别站外面，看淋着了。”
新柴填进去，炉膛里的火苗蹭的亮了起来。
叶元因猛地抬头，对上男人一双沉静的眼睛。
他穿了件挺阔的黑色大衣，看起来非常的低调清贵，因为从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露声色的优雅。眼睛望过来，却又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
因为他的存在，不算小的院子却显得十分窄仄。
叶元因不由自主站起身。
郑主任热情的向他介绍，“这是我们村的高材生叶元因，我们这一个县里也没几个人能考上安城大学的。了不起。现在可是个实打实的艺术家，这次回来是搜集创作灵感的。”
因为对面的男人知晓一切，这番贴金的话让叶元因更觉得窘迫。
但沈积安只是很有分寸的笑了笑，捧场道：“确实很优秀。”
“三女，”郑宝书向阿妈说明来意：“龙岩老兄在镇上开会，特意交代我把沈总领过来。村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地方，阿因她爸不是有间书房吗？让贵客暂住上一宿吧。”
自己哥哥介绍来的人，除了尊贵的客人便是受难的村民，龙家三女已经习以为常。“那别在院子里站着了，赶紧进来吧，咳咳……”她忍不住呛咳了几声，又吩咐自己的女儿，“准备开饭了。”
“知道了。”
叶元因在堂屋里摆饭桌，郑宝书本想留下来一起吃，但看着筷子只摆了三双，便也不好再留，跟沈积安握着手说了些客套话就走了。
阿妈给客人拿了条毛巾，帮着他把身上的雨珠掸了掸。
叶元因无声的穿梭于厨房和堂屋之间，沉默的把饭菜摆上来。
“阿姨，我来吧。”沈积安开口，低沉着嗓音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不属于这里的文明成色。“谢谢。”
他脱了外套，露出一件意大利手工制的白底浅蓝条的衬衣，脖子里系了条黑色领带，不甚在意的拿毛巾在外套上抹了几下，袖子下面压了块手表，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他转头，看见被火光照亮的年轻女子——
叶元因穿了件蓝绿相间带盘扣的民族服饰，纤细的腰间系着条粗布围裙，头发拿簪子挽着，有几绺碎发垂下来，随着她的动作在脖子里蜿蜒婉娩，与往常的样子比多了几丝灵动。
火光照亮了她光洁的额头，上面渗了几滴汗出来，她用白净的手拿烧火棒拨了几下，又起身垫着粗布揭开了铁锅的盖子。
热气氤氲，遮住她秀致端庄的一张脸。沈积安不动声色的走过来。
叶元因端着盘子正在盛菜，没料到他会过来，转身的时候被惊了一下，汤汁便洒了几滴在他的衬衫上。
她看起来十分懊恼，男人却抢在她开口之前不以为然的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值得你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那么贵的衣服，她赔不起。
突然手上一轻，盘子已经被男人给端走了。
除了舅舅龙岩偶尔会过来吃顿饭，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男性出现的身影了。家里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两位女性并不交谈。沈积安更是个高冷端肃的性子，没什么大事轻易不会开口。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有限的条件下，这里实在是干净整洁，处处透着温情。
阿妈吃了几口米，破例开口对叶元因道：“一会吃完饭，你去把爸爸的那间书房收拾一下，给沈先生住。”
她点了点头。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有积存的雨水，顺着瓦沿，零星滴落。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天地间闪着银色的光芒。
饭后，叶元因收拾好碗碟，拿木盆装起来，端到院子里去洗。水缸里藏着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葫芦做的瓢伸进来，搅碎了一池银波。
沈积安走到她身边，仰着头深吸了口气，山间绿意盎然，他有点醉氧。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元因手上忙碌的动作未停，纳闷问：“是啊，你怎么会来这儿呢？”
“有个项目要谈。”沈积安转头，见她沐在月光之下，淡淡的哀愁笼在容色姝丽的脸上，像在白雪中泼了点墨。他心生恻隐，难得主动又问：“你什么时候回安城？那边都快闹翻天了。”
男人过热的体温，迷蒙的眼神，粗鲁的动作，那些荒唐的影像一帧一帧浮上眼前。叶元因情绪波动的问：“你觉得我还回得去？”
“尤敬那边，我会去说。”
心酸的情绪涌上心头，叶元因想，他怎么会以为自己是因为他才不肯回去？便自嘲道：“他不会听的。”
因为两人之间并不熟，所以沈积安斟酌着，缓缓道：“这里虽然也很好，但对你来说，未免太浪费了。”
“谢谢您的肯定，但我不想回去。”
叶元因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客观道：“我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我留下，还能照顾照顾她。更何况，安城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话没有说完，但沈积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不喜强求，所以也不会再劝。
“如果我没记错，叶小姐的专业好像是艺术疗愈方向？”
巨大的伤痛划过心间，像尖锐的刀子一笔一划刻在玻璃上，叶元因敛眸，沉静不语。
沈积安循循善诱，“为我工作吧，保证不会亏待你。”
叶元因拒绝的十分干脆。“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
叶元因望向他，温静问道：“要跟一个跟你告白过的人共事，难道不觉得尴尬吗？”
沈积安愣了一下。
他几乎都要忘了，三个月前，她是做过这样的决定，用清晰而坚定的语调说过‘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他从来不知道，告白是视死如归的一件事。
沈积安理解她尴尬为难的处境，成年男女免不了逢场作戏，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并未将她的话当真。
后来父亲去世，家里忙成一团，还没等把话说明白，叶元因就从他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直到此刻，两人在这僻壤乡间再次相遇。
沈积安开口，深邃的目光望过来，他清晰吐字，“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沈先生，如果你不喜欢我，请断绝一切会让我误会的可能性。”叶元因不再看他，只是声音矮了下去，“我认为这样比较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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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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