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家三女最近照顾王家的一双姐弟十分受累,下午又为了沈积安借住的事忙前忙后,晚饭后不久,她便早早去休息了。
山中四月的夜晚,空气中泛着敌对的寒意。
王丫丫翻着叶元因小时候看过的图画书,问:“阿姐,今年这时节还会下雪吗?”
“看样子会的。”
小姑娘思念去世的王奶奶,红着眼睛道:“那奶奶就不用再把一层一层的塑料布裹在房子外面了。”
每到下雪天,他们都不敢睡在屋子里,不管外面有多冷,她和弟弟都得住进临时搭建的简陋砖房里,唯恐一场大雪又会要了彼此的命。
叶元因握住她的手,触摸到困苦的生活过早留在她掌心里的嶙峋纹路。
沈积安在堂屋里找了张桌子,打开笔记本电脑正在跟技术团队的成员开视频会。
项目前期储备阶段,大家都没有明确的方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到底要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做到什么程度,会有什么前景,谁心里都没底。
政策的导向足够明确,但行业内能做出来的精品寥寥无几。既要找到创新技术的精准结合点,还要做出一款大众接受度高的产品,其实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他听着大家的发言,转头往院子里望去,见王枝枝一个人坐在青石铺成的台阶上,嘴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沈积安是个做决策的人,所有人的意见最终都会归结到他这里,眼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终究逃不过三个字——怎么办?
他收回自己注视着王枝枝的目光,道:“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去收集一些农村有心理问题的孩子的样本案例。好比一个胃癌患者的病理切片,用数据就可以快速精准分析到发生病变的具体部位,这样就会给医生留出足够多的时间去处理其他工作。”
“自闭症等问题患儿的分析也是一样,医疗赛道拥挤,我们可以做艺术疗愈。搜集尽可能多的样本案例,研发一个疗愈软件,辅助家长提前干预治疗,我想未来的发展前景应该不错。”
视频会议结束,他走出堂屋坐到了王枝枝身边。小男孩觑他一眼,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沈积安低头,看见他拿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了很多自己看不懂的符号。
他指着其中一个套了三个圆圈最后又长出一个不闭合的三角形图案,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缩成一团,继续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沈积安起身。
院子里只接了一盏灯,他瘦高的身影站在光圈之下,突然天空开始飘雪,无数雪影如飞蛾扑火般匆忙扑向他。
王丫丫阖上书本,说:“阿叔,你不要管枝枝。他在跟星星说话呢。”
山里天气多变,下午马秘书帮着搬东西时特意送过来几把伞。沈积安进屋,黑色的伞被他撑开,山风裹挟着雪粒,他稳稳握住了那把像是犯了癫痫的伞。
伞下,王枝枝嘴巴里嘟囔着,手中的小木棍没有停过。
沈积安始终未发一言,伞遮住孩子,雪落了他一身。
把两个孩子都安顿好之后,叶元因突然想起院子里还有衣服没有摘。她从楼上下来,发现沈积安正在院子里抽烟。
黑伞斜支在地上,他一只手抄进裤兜,用那只夹着烟的拇指挠了挠额头,看起来有点严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院子里已经铺了一层白。
叶元因拍掉晾衣绳上的雪,把衣服一件一件摘下来。沈积安熄了烟,过来给她帮忙。
“小叶,”他蓦地开口,叶元因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村里像枝枝这样的孩子多吗?”
“不少,”她仰头,伸长了胳膊去够高处的短衣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母不在家,孩子们的问题总是很多。”
沈积安轻松取下衣服搁到她手上,问:“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提议过的,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合作?”
叶元因疑惑的看着他。
“发挥一下你的专长,帮我搜集一下孩子们的数据。”
叶元因大变了脸色,那张温润的脸似乎染上了青白二色,在本来就白的面庞映衬下,越发显出面部表情的狰狞可怖。
“对不起,我做不到。”
沈积安被她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从他们少得可怜的接触中,这个女孩子给他的感觉一向沉默安静,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竟会触了她的逆鳞?
但他是个不容被拒绝的性格,骨子里又霸道,虽然外表看起来冷淡矜贵,但当他想做成一件事,他就会变得无所不用其极。
“你当然有拒绝的权利,但看在我帮你交了学费的份上,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是了,艺术疗愈专业硕士学费高昂,叶元因被尤敬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伸出援手帮忙缴齐了学费。尽管工作后她每月都会把一笔钱汇进他的账户,但毕竟杯水车薪,如今的自己又丢了工作。
“我……真的做不了。”
“先加入进来,你随时都可以叫停。”
第二天,叶元因就正式“上岗”了,虽然她极力抗拒,但在沈积安的强势主导下,她别无他选。
他们去的第一站是九陶村小学,也是村里唯一一所学校,沈积安要去搞调查研究。
AI疗愈项目是县里从省里承接来的项目,龙岩拍着胸脯去跟县委林书记请的命做试点,好似九陶村的兴衰成败在此一举,因此不管他走到哪儿,村委一整个班子的人就跟到哪。
沈积安习惯了这些迎来送往的场面,正好借机了解了一下村里儿童的情况。
叶元因却觉得十分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尤其是在见到村小的老师时到达了顶点。
十好几年过去了,村小还是老样子。
一排平整的矮屋,四间相连的教室,黑板是拿两张各一米长的长方形水泥板拼起来的,胡老师正在上课。
他一厢里拿粉笔往上面写字,一厢里拿抹布擦,实在是用得局促,写完了就得接着擦掉,粉尘扬得满教室都是。
教室里一共有十二张桌子,每排四张,共三排。
中间第一排瘸了腿的那张,桌子腿底下垫了几块石板,总归是没那么严丝合缝,一写字就抽风似的摇晃。
胡老师四十五了,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一条条褶痕,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也不止。他既当过叶元因的语文老师又当过数学老师,指着靠墙边第二张桌子眉飞色舞。
“那张桌子现在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阿因小时候就坐在那里。她呀,是我们这里飞出去的金凤凰。”
叶元因脸上的笑容站不住似的踉跄,她尴尬的想,自己算什么凤凰?倒不如不出去这一趟。
一行人从教室里出来,门口未化的雪遮住了裂开的石缝,院子里种着瓜果蔬菜,一根晾衣绳斜斜拉过来,上面横搭着几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把教室里的光遮了大半。
叶元因少时孤陋寡闻,总觉得村小是一个洞天福地,初次离开家,跟村里的小伙伴们聚在一起,一草一木生机盎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如今再回来,环顾四周,才发现它是如此的凋敝和破败。
沈积安看着四间教室里寥寥几个学生,问胡老师:“学校里只有这二十几个孩子么?”
胡老师误以为这位城里来的老板是嫌弃村小寒酸,便羞赧道:“有好几个孩子请假了,刚下了雪,山路不好走。”
村支书龙岩在一旁帮衬着解释:“九陶村是典型的山村,前几年听镇上的号召,基本都搬到山下来安家了。但还有这么十来户人家,限于各种条件,不愿下来就住在山上。平日里还好,这一下了雪啊,那路是直上直下的,上不去也下不来,我们都叫它‘鬼难攀’。”
“还有几个孩子住在上面?”
“四个。”
“也有性格……不太‘活泼’的孩子?”
龙岩道:“自然是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方便让我过去看看?”
这新来的后生,真是雷厉风行。龙岩本以为上午就这一个行程,一听他还有其他安排,不免就有些为难。
“这……明天镇上的工作组还要过来检查,我们村的资料还没整完,这几个人怕是都抽不开身了。”
“您跟各位先忙,小叶陪我去转转就可以。”沈积安道:“之前在安城我们合作过,她很能干的。”
听到外甥女被夸,龙岩顿觉面上有光。“那行。山路不好走,你们务必小心。”
还未等叶元因回答,斜刺里冲出个人来,大喊一声“我也去!”,大家一看,竟是郑有山。
毕竟乡邻重情,一听说王奶奶没了,骇得郑有山撇下安城的菜摊就回来了。城里他还雇了个小伙计,勉强能帮着看顾两天生意。
今早起床,他正蹲在墙角那儿拿着个陶瓷缸子刷牙,看一群人浩浩荡荡众星拱月似的围着沈积安,心里就有点不爽。这一听叶元因又要陪他去爬“鬼难攀”,孤男寡女的,他更不放心了。
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横刀夺爱吗?
他老子郑宝书却急了,心想这雪地泥路的,路上多有不便,自己就这一个儿子,万一再有点危险,那他老婆还不得跟他疯了?因此便虎着脸训他,“你跟着瞎闹腾什么?快家去!”
“谁闹了?”郑有山只跟龙岩请命。“龙伯,那道可不好走,他俩去不安全。何况等叔那个脾气您老又不是不知道,一言不合就闹起来了,还是我陪着吧。”
见龙岩点了头,三个人即刻就启程了。
郑有山为了不让叶元因和沈积安说话,使尽浑身解数,还给她念了首自己即兴做的诗——
“九陶村里陶土多,
运来陶土烧泥瓦,
用力一挖墓葬现,
黑陶手艺美名传。
阿因,你觉得我这诗怎么样?”
“很好呀。”叶元因礼貌的夸奖了他几句。
郑有山只觉得自己这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其实郑有山不知道,就算他不来打岔,以那两人不熟的程度,也说不上几句话。
越往山上走,云雾越缭绕。
山里的四月,雪压住了盛放的花,一抬头,天空阴沉着,仿佛拉开大幕又扯起了漫天的棉絮。
叶元因也是头一次来“鬼难攀”,她从村里上完小学就去了镇上才有的中学,在镇里上完初中又去县里念重点高中,就像古代的士子,为了功名一路迁徙。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积安正在观察着周遭的地势。
九陶村是典型的高原山地地形,因为耕地面积不均匀,梯田居多,主要种植的经济作物是水稻和马铃薯。
“阿因……要不,要不……”郑有山扭扭捏捏的,鼓足了勇气才问出口:“要不我舍了菜摊,也回来算了!”
说完娇羞一看,身边哪还有人呐?
叶元因已经走到沈积安身边去了,他心里警铃大作,放慢了脚步去听两个人在聊些什么。
叶元因问:“是不是一切都看着新鲜?”
沈积安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景色很美。”
“没有被过度开发的地方,自然景观都好。”她走在他身侧,实事求是的说。
他直接切入了正题,“山上的孩子,有几个跟枝枝一样的?”
“各有各的难处,甚至还要糟糕。”叶元因看着灰白的天空,道:“大人也是。”
郑有山插嘴道:“尤其是那个叫小阮的孩子,是山上有名的带头人的孙女,精神状态很不好。”
“山上的带头人?”
“是,带头反对迁居到山下的人,是个有文化的刺头。”
沈积安自傲的笑了笑,他一路走到今天,跟自己理念不同的合伙人或者员工遇见了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双一流大学或者常春藤名校毕业的大有人在,但KZ科技能发展到今天,不管这个人有多厉害,无一都要服从于公司发展的大局。
他不敢说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策都正确,但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却绝不会被恐惧感所控制。
于是便凭直觉道:“这样的样本分析起来会更有价值。”
眼前已经没有路,三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沈积安抬头,唯一一条上山的路矗立在眼前,人工开凿出来的台阶层层加码,足有十来米长。
最关键的是,昨晚那一场雪,风霜雕刻,在软雪里面,陡峭的台阶上结了一层硬冰,冰晶剔透,闪烁着令人难以攀爬的威严。
突然听见山上有人大喊了一声,“下面的人,都赶紧起开了!起开起开!”
叶元因好奇的抬着头往上面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突然一黑,沈积安拉住她的胳膊,使劲往自己怀里扯了一把。
下一秒,一大锅滚烫的热水从山顶兜头浇下来,像开了闸的洪流,沿着台阶滚滚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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