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有山蹲在地上,双臂夹紧,牢牢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等着山上这三下五除二一顿操作猛如虎的破冰动作完成后,他才松开了手臂。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要把他给气炸了。此刻他中意的姑娘正躲在沈积安怀里,他的手还在帮她遮挡着头。
“娘的,放!手……”
后面的字只发了一个音节,沈积安已经很有分寸的松开了她。
郑有山不敢造次,嘴里好像有个靠谱的老司机给踩了脚刹车,他连忙打方向盘拐弯了:“娘的,放、放马过来吧……山上的,你们还浇吗?”
山顶上,有个男人隐约露出了半个脑袋,有声音从上面传下来:“娘的,下面还真有人。”
山谷回声:“还真有人……真有人……真有有……人人人……”
叶元因莫名被触到了笑点,她一笑,仿佛比雪后的山川树木还耀眼,郑有山看傻了,呵呵跟着她傻乐。
沈积安转头见两人这幅模样,嘴角噙着点笑意,他不紧不慢的看了她一眼。
叶元因蓦地收回上翘的嘴角,怕再度被他打趣,便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掩饰性地抚了抚刚才被他弄乱了的头发。
山上的人又喊了一句,“不浇了,你们上来吧。”
沈积安走到台阶前,热水行经的地方,已经自动趟出了一条露出本来颜色的路。虽然还有些雪没化,但基本可以走了。
郑有山不乐意让他去当这个出头鸟,横迈一步抢在了前头,他道:“沈总,山路你不熟,还是我来开路吧。”
“也好。”
郑有山为了显示自己的孔武有力,蹭蹭几步窜上了五六级台阶,站定后掐着腰正想哈哈大笑几声,一转头,却看见沈积安朝叶元因伸出了手,声音温淡道:“我扶你。”
山间气温冰凉沁爽,鼻腔中似有一条线牵动了神经,他转头打了个喷嚏,接着又咳了好几声。
突然手心滑过温腻的触感,叶元因把一板治疗季节性过敏性鼻炎的药放在他掌中,很快她的手指便离开了。
“这些路我走惯了,不用扶。”
她走在前面迈上了台阶,沈积安端详着手心里的铝箔板,心里涌上一些异样的情感,原来她真的跟村医买了药。
郑有山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默默在心里大哭了一场,他想姓沈的这个奸商,这是在变着花样抢他的心上人啊。
他从上面的台阶冲下来,不忿道:“阿因,你怎么走这么慢?再不快点我们就下不了山了。来!我拉着你走。”
叶元因轻巧的避开了他伸出来的手臂,道:“你去拉着后面的人吧。”
郑有山听话的伸着手,无辜看向后面的沈积安。
“大可不必。”他还是那般不紧不慢的笑着,干脆得丢下四个字,云淡风轻的走到前面去了。
山体陡峭,岩石高耸,山与天之间只留了一行word文档里的单倍行距,叶元因不由得疑惑,山那边真的有人存在吗?还是他们翻过这座山,会迈入另一个平行世界?
沈积安首先到达,最后一级台阶登上去,山上非常开阔,窄仄的行距陡然变成了空白页。
四五个男人站在那里,身边摆着一口大锅,陶土垒成的炉膛里烧着木柴,火苗张大了嘴巴舔舐着铁锅的边缘,成团的白气汩汩而出,缥缈好似仙境。
打头的那个男人叫铁三等,身量不高,看起来也精瘦。在毫不起眼的外表下,他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起人来穿心透肺似的。
因为读过不少书,又足智多谋,是村里出了名的“赛诸葛”,也是山上不肯搬家的那十几户村民的带头人。
此刻见了郑有山,他大笑着,声音洪亮道:“嗬,我当是谁?原来是有山这小子。你爸还好呐?”
“好着,等天晴了就请您下去喝酒呢。”
“好小子,就你嘴甜。”他哈哈笑着,转头瞥见叶元因,问:“小阿因怎么也来了?”
叶元因的父亲是倒插门女婿,村里人老喜欢在背后嚼舌根,老丈人瞧不上这个文弱书生,便给了他一杆猎枪让他去捕鹿,鹿没捕上,却差点放错枪要了铁三等的命。
自此后二人不打不相识,几番较量下发现脾气相投聊得也投机。再后来,村里的大事小情两人都喜欢商讨一下。
叶元因喊了声“等叔”,又给他介绍身边的人,“这是KZ科技的沈总,我们过来做调研的。”
铁三等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沈积安,脸上带着浓重的敌意,他问:“什么调研?”
从前有些无良记者,自打家里发生了那件事,他们如蛆附骨,一遍又一遍的追问,把孩子折磨的痛苦不堪。
不明真相的沈积安正要开口,察言观色的叶元因却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微笑道:“没什么,等叔。小阮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等叔,明天天晴了,孩子们都会去上学的吧?”
铁三等大笑一声,道:“你呀,越来越像你阿爸,两只手都管到我这里来了。”
“我这是替胡老师问的。到底去不去嘛?”
“去的去的,你这个啰嗦劲啊,又像你阿妈,以后谁敢讨你做老婆。”
郑有山咧着嘴笑,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叶元因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等叔,我们可不可以见见小阮?”
“谁见?”铁三等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提防的眼神逡巡在沈积安身上,凌厉就像一头未驯化的狼。“阿因你是自己人,我放心。但外人一概不见。”
沈积安身居高位,协调的事情自然有行政部的人去办,此刻废话寒暄半天,却连孩子的面都没见到,他越发感觉到乡村办事效率的臃肿匮乏。因此便略有些不耐烦的问:“龙书记没跟您说吗?我们是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治疗才来的,好像不该简单的用‘外人’来归类。”
“治疗?给谁治?我家里没有病人!”铁三等从鼻子里喷出几口气,倨傲道:“哼哼,就算龙岩来了,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一看你就不是本地人。我不管你在外面什么身份,可也得知道我们这山里的规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叶元因解围道:“等叔,沈总是实干家,他跟那些来猎奇的人不一样,他是真的想帮村里的孩子做些事,您别对他有偏见。”
沈积安颇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他的野心从未宣之于口,也从未就这个项目的前景跟她深入探讨过。她以那么薄的身躯,徒劳无功站在自己这一边,像是为了理想而献祭。
“我看不到他的诚意,山上路滑,你们请吧!”
这是明显要送客的意思了,叶元因看着面色不愉的沈积安,心想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碰壁,但有时候,再高蹈的人也要低下头颅,去坐守一些土生土长的“规矩”。
“那,我们下次再来看小阮。”叶元因拉着沈积安下山了。
郑有山害怕落单,忙跟着一块走了。
这一趟来,费尽周章却无功而返,沈积安是个尤其看重工作效率的人,心中略微不满道:“就这样走了?连孩子都没见到,你这向导是不是不太称职。”
这话就有些批评的意思了。
叶元因不是听不出来他的不悦,只是铁三等的脾气她心知肚明,只好解释道:“就算我央求,他也不会让我们见孩子的。坚持下去,只会起冲突。”
“你怎么知道?”沈积安身上带着做决策的人特有的霸道强势,因此并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你根本连尝试的意愿都没有。”
叶元因蓦地停住脚步,带着三分傲骨问他:“尝试?你知道我为了‘尝试’从这里到安城走过了多远的路?可结果又怎么样呢?你的城市并不友好,我也没法融入那个地方。”
沈积安从没被人这样顶撞过,他的表情如乌云集聚,半天才说一句,“跌倒难道不会爬起来吗?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怎么爬啊?那是……”叶元因强忍着眼中的泪意,却还是直直迎上了他严厉的目光,她梗着声道:“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
几天前还跟着她做陶的一个女孩子,双手给泥巴塑着形,笑着跟自己说:“老师,你知道吗?我最近想离开的念头没有那么强烈了,我好像真的被这些东西给治愈了。”
叶元因觉得很放心。
三天后,女孩从六层楼上跳下来,结束了自己年轻而匆匆的生命。
自此后,叶元因无法再正视自己的职业。虽然同行的前辈告诉她,抑郁症是一种病,是常人无法正视的心灵黑洞,如果药物都无法控制,那么我们这样的艺术从业者当然也无力改变。
但她还是会被过强的同理心而控制而煎熬,她会反反复复陷入女孩的痛苦里,一遍遍用自己的心灵去体会同样的痛苦和创新。
师姐说:“做我们这行的,最怕被病人牵着走。你要跳出他们强大的精神世界,时刻提醒自己,你不是他们,你做不到感同身受。”
但她还是感同身受了,她害怕早上的阳光、害怕晚上的月亮,她无法再独自生活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她只能丢掉工作,逃回家乡。
叶元因已经非常努力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显露出软弱无能的一面,但她猩红的眼圈和颤抖的嘴唇却还是泄露了自己内心的滔天波浪。
沈积安一旁看着,眼皮微不可见的颤了一下。
郑有山见阿因被他逼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心想身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女人被欺负呢?
他心里憋了一团火,将叶元因挡在自己身后,梗着脖子大声说:“沈总,你一个外人,根本就不熟悉我们村的情况!铁三叔就是这么古怪的脾气,你光想着问问问!万一把他问恼了,你信不信他会把那一锅热水浇到你身上?!”
沈积安生气的时候仍是带着笑的,这就不免让人觉得受到了轻视,他问郑有山:“所以,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考虑的是背后的整个团队,时间就是金钱,尤其是他们这个行业,哪怕多等待一秒,同样的项目可能就已经上线了。“难道我需要换个配合的村子去搞这些调研?”
叶元因听着他这不近人情的话,心头一炙,冷着脸道:“随便你。”她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下山了。
郑有山两头看着,心里揣度了一下轻重,双脚发力,追着叶元因去了。
沈积安被丢在这大山的“鬼难攀”处,驻足四望,流云雾霭遮住了林木早已萌发的绿意。
山间莽莽苍苍,抬头望去,入眼处除了石头还是石头,顿感这也局促那也碰壁,离开了他熟悉的城市战场,这里处处掣肘,没有他施展的余地。
*
叶元因走进家,阿妈听见门环响动的声音,拿着炒勺出来,追着她背影问了一句,“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沈先生呢?”
“谁要管他。”叶元因赌气躲进了自己的屋子。
“他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丢了,怎么跟你舅舅交代!”
她隔着门板道:“他那么厉害,丢不了。”
沈积安回到龙家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的点了。
他初来九陶村的时候带着目的和野心,对于这个村子的一切只有一个浅薄的印象,反正也不会久留,又何必挂在心上?因此叶元因顾忌的一切都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回来的路上,有几个认识他的乡邻不止跟他打了招呼还殷勤的为他指路,碍于礼貌,沈积安不止一次为这些淳朴的人驻足,与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虽然浪费了许多时间,但他仍是被这几个热心的老人给送回来了。
龙婶好不容易盼着他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我的老天爷,幸好你平安回来。否则我都要出门去寻了。”
沈积安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道:“我没事。”
晚饭叶元因并没有下来吃,沈积安想,从前他们接触的少,竟不知这姑娘的脾气如此不可弯折。由此可以想见,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胆小可欺,尤敬在她那里应该吃过不少苦头。
夜里浓雾尽散,月亮和星星一并露出了脸。
院子里的摇椅上落了一层雪,仔细看,上面还有春分留下的猫爪印。
叶元因拿了块抹布,擦了一层转身去厨房,拿着块干布出来又擦了一层才坐下。
她的身体随着摇椅闲适的晃动着。
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叫北极星,从前,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每个人都会看见它吟咏它,后来,它在城里人的眼中消失了,只有乡下人还满心满眼都是它。
晃动着,又晃动着,星星在她的视野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叶元因想起第一次见到沈积安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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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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