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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秋意渐浓,安南王府内肃杀一片。

微月躲在屋内收拾首饰与物什,身后李妈妈突然推门而入,斜睨了她一眼,跑到自己的柜前捣鼓一番。

见微月没理她,李妈妈走到她身旁怪气道:“树倒猢狲散,是该拿点银钱卷铺盖走人的。”

微月从塌下拿出木盒,用衣角轻擦表面灰尘,将它与其他东西一起放在桌上,依旧没理会李妈妈。

李妈妈盯着木盒,眼珠子转了一圈,伸手将其夺过,边道:“好东西就拿来孝敬妈妈。”

微月没料到会有这一遭,她心急如焚,见李妈妈跑向门外,从背后一把揽过她的脖子,一手抢回木盒。

李妈妈喘着粗气作势要倒,微月伸手欲扶,却见眼前人趁机胡乱抓了一把桌上的银钱首饰跑了出去。

微月叹了口气,重新找了块粗布将木盒与剩下的东西包了起来。

屋外天色阴暗,内缉司的肃衣卫四处在府上巡查,微月担心打草惊蛇,沿着小道往侧门走去。

可没走几步,李妈妈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只是个府上的扫洒管事。”

微月侧身躲在柱子后,往前探头看去,见李妈妈的脖子顶着剑锋,身前正是一个肃衣卫。

惨叫声从耳旁传来,微月一咬牙冲了出去,将李妈妈护在了身后。

眼前突然冒出个双丫髻的小丫鬟,模样清秀,脸上却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肃衣卫扬起手中利剑,道:“倒是有个不怕死的。”

微月没等来一剑封喉,来的是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又一个肃衣卫。

“马上游街了,高公公催着做准备,快点。”

身后李妈妈松了口气,微月见眼前人笑道:“便宜你了。”

长剑归鞘,两人转身离去,与此同时,微月感觉身后一重,她转过身,见李妈妈嘴唇发白,脖子上有一道细如红线的伤口。

她鼻子一酸,喊道:“李妈妈!”

李妈妈觉得眼皮子重极了,她见微月眼眶含着泪,感觉这么多年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小丫鬟。

她抬手指向地上的包袱,气若游丝,道:“都拿去。”

说完,两手垂地,没了气息。

微月将李妈妈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拾起她的包袱,一抹鼻子,继续向前奔去。

内仆歇房通往侧门的路有两条,可无论那条,都会经过世子府。

微月越往前走,周围的脚步声就越多,似乎都在往世子府集中吗,她不得已在旁找了个隐蔽树丛藏了起来。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一片肃衣卫在世子府前围了个圈,圈内似乎发生了什么。

就在此时,微月视野里出现了一位身着蓝色锦缎长袍的太监,跟在他身侧的也是个肃衣卫,但不同于其他肃衣卫的黑色衣袍,他是紫色的。

圆圈散开,一片鲜红撞进微月眼中。

圈中心赫然一道人影,白衣撕裂,垂手而跪,衣摆染尽血褐。

蓝袍太监踱步到人影跟前,厉声道:“楚公子,哦不,楚稷。咱家忘了陛下已经将你贬为庶人了。”

他盯着楚稷低垂的脑袋,缓缓道:“安南王心术不正,私下结交朝中权贵,包藏贼心,本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

停顿片刻,他语气放缓,道:“好在陛下心慈,念往日情分,留你一命。”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掠过,天空乌云滚滚。

楚稷沾满血污的衣摆在空中翻飞,露出跪地单膝,微月定睛一看,突然捂住嘴,胃里直犯恶心。

满地鲜血,皆来源于他的另一条断腿,切口平整,血肉包裹着森森白骨,断口处落在地面,碎石与灰尘也揉进其中。

风力强劲,楚稷垂头望地,脊背直立如松柏,像一尊石像,无知无觉,岿然不动。

微月偏头,不忍再看。

“高公公,时间差不多了。”

紫袍肃衣卫低眉恭敬提醒,高静忠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道:“是到点了,赶紧给这位绑上。”

肃衣卫拿着铁索靠近楚稷,扬手一扔,如同狗链般套在他的脖上,再猛地一收,微月听见闷重的一声。

伴着铁链碰撞声,内缉司一行浩浩荡荡地出了府邸。

微月回过神时,四周已空无人影,天空一声闷雷,她听见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一下快速震动。

她咽了口唾沫,小心从树丛中爬出,朝周围扫了一圈,跑到了血圈中。

微月在一处草丛旁蹲下,伸手翻找几下,一把长剑赫然出现在她手上。

方才在树丛中观察时,她就注意到了此处。

剑身磨损,浸了血腥味,剑鞘不见踪影,微月只好将它插在包袱中一同背在背上。

她不认识剑,可她记得,这是公子的剑。

-

街道两旁人群攒动,人们伸着头往前挤,这是千载难逢的一次机会。

传言中安南王府的世子风流倜傥,相貌清俊,是个翩翩贵公子,京中女眷无不仰慕。

如今在大街上,那个头拴着铁链,被马车拖着前行,几乎不成人样的,正是人群关注的焦点。

马车上立着两个肃衣卫,一人拍锣,一人敲鼓,扬声道:“肃静!”

议论立即停止,他们眼神瑟缩,将嘴边的话憋了进去。

高静忠悠悠喝了盏茶,望着马车下狼狈又精彩的风景,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诸位看清楚了,这便是世子楚稷。安南王结党营私,意欲谋反,陛下仁慈,留其儿一命,今游街示众,绕城三圈,以平众怒。”

“堇愿,”他示意紫袍肃衣卫,“重复我的话。”

堇愿点头,将方才的话重复了几遍。

人群重新开始热闹起来,众人交头接耳,看向楚稷的眼神三分好奇七分唾弃。

微月混在其中,跟随着人群移动,她个子不算高,长剑与头顶齐平。

身旁,她听见有人在交谈。

“看见没,他好像断了一条腿,这肃衣卫也太残忍了。”

“嘘,你小点声,他们耳朵尖得厉害,要是被听着了,我们也要和他一个下场。”

“虽说内缉司行事毒辣,但也是在为皇上办事,安南王结党营私,皇上能留他一命已经是莫大恩德了。”

“新皇登基没几年,你倒是比那老太监还忠心。”

“你懂什么,那安南王一家平日伪装得再好,还不是现了原型,这利欲熏人心。”

“都小点声,不要命呐。”

微月扭了个身,三人被长剑戳到,皱眉欲骂,一转眼却寻不到人影。

在众人眼中,楚稷是王府世子,京中权贵,不可一世。

可对于微月来说,楚稷只是王府公子,她的主子。

她幼时便被人伢子卖给富贵人家做丫鬟,后几经辗转,又被卖到了安南王府下,一待就是五年。

王爷与王妃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们对下人温和良善,和蔼亲切,对楚稷则谆谆教诲,循循善诱。

所以微月不相信,她只相信自己亲身所历,亲眼所见。

隔着人海,她无法看清马车下的楚稷,但一路血迹清晰,她的心如紧绷的弦,焦急万分。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前方一辆囚车恰与内缉司的马车迎面相碰。

微月将视线移到囚车内。

车内坐着一个穿着干净的囚犯,年过半百,模样普通,周围却是重兵把守。

下一秒,微月感觉一个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转瞬即逝。

她将视线落在囚犯上,却并未发现异常。

马车前方一位士兵向高静忠鞠了一躬,尊敬道:“高公公安康,属下们正在押送前朝余孽前往诏狱。”

高静忠起身,细细将囚犯打量了一遍,细声道:“是了,干得不错。那位可有消息?”

“回公公,尚无消息。”

“抓紧点,”他招手,示意囚车先过,“别被个小公主耍着玩。”

“是。”

手中茶见底,高静忠招来堇愿,将杯子递给他,边低声道:“派人去查查,那罪人往底下看了一眼。”

说完,他又朝地上看去。

楚稷面色惨白,阖目似昏迷,背部衣服被磨去一大片,浑身鲜血淋淋,双手却紧握成拳。

“是个有种的。”

高静忠扯起嘴角,似叹似哂。

马车继续向前。

绕城三圈,指的是京中四方皇城,从越门大街起至东楼大街,途径鹤云外殿,再至福海街,最后回到越门大街。

乌云滚了又滚,却始终不见大雨落下,天空像化不开的浓墨,有一瞬人间也似炼狱。

热闹看多了也会无聊,第二圈时人群渐散,第三圈时喧嚣变为静谧。

越门大街前,肃衣卫将锁在楚稷脖上的铁链解开,适时一滴雨落在他的眉眼上,混着血痕从面颊上流淌下来。

堇愿替高静忠撑起油伞,见自家主子抬起脚碰了碰楚稷的脸,语气遗憾道:“可惜了这张脸,京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此俊俏的小郎君了。”

他随即建议道:“要不公公把他收……”

高静忠瞪了他一眼,将余下的话打断,斥道:“这话以后给我烂在肚子里,谢铮叫我砍断他的脚,可不是真要弃他。”

“走吧,事已成,且随他去。”

最后一眼,高静忠落在楚稷的手上,握紧的拳头中,指甲已牢牢嵌入血肉。

-

夜终于深,人终于静。

四肢百骸的痛楚早已麻木,楚稷只觉四周寂寥了喧嚣,喧嚣后寂寥,如此反复。

他不敢让自己沉睡过去,撑着最后一丝意志保持清醒。

父亲离家前让他照顾好母亲,可脑中反复上演的,是母亲被吊死时痛苦的模样。

他闭紧双眼,咬紧牙关,在混沌中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

楚家有训,习武者的背要直,腰要挺,男儿需能顶天立地。

雨水渐大,击打地面如同击打鼓面般发出巨大声响。

楚稷恍惚间觉得,这不是雨,而是父亲的鞭子。

一鞭落,下跪,他用断腿做支点撑起单膝,白骨森然落地。

二鞭落,挺背,他再次直立起弯曲的腰身,背部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三鞭落,举剑,他慢慢睁开眼,滂沱的大雨冲刷着黑夜,身边却空无一物。

楚稷逐渐听不清周围的声音,风雨中,他的身体仿若悬崖边一棵摇摇欲坠的树。

眼皮越来越沉重。

若是能就此闭眼。

若是能见到他们。

若是……

“公子!”

天边一道响雷,耳边的雨墙被炸开,楚稷睁开眼,眼前出现一人。

微月双膝跪地,将剑递到跟前。

雨水早已将剑上的血迹冲净,他抬眼,认出他的剑。

电闪雷鸣,雨声磅礴,楚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是却能分辨出来。

她在说:“公子,您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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