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稷的剑,名叫寒蝉。
寒蝉,顾名思义,乃立秋后的蝉,不同于夏日一树嘶鸣的蝉,寒蝉出现在天气转凉之时,叫声微弱而凄切。
楚稷于秋日出生,还在吃奶的年纪,安南王便给他配了一把剑。
此剑沉重,运剑时却十分灵巧,宛如游龙,安南王为以寒蝉名之。
楚稷记得幼时父亲教习剑之时,曾问过他剑名含义。
父亲告诉他:“世人说寒蝉凄切,可我认为寒蝉乐在其中,在秋日微凉季节里,没了夏蝉的嘈杂,只有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楚稷初次握住寒蝉时候,惊叹它的锋芒,它于秋日生,若干年后亦于秋日亡。
如今寒蝉磨损,微月将其放在楚稷身边,如同他一般陷入昏迷。
屋外雨有了停歇的痕迹,微月抬起装满雨水的木桶,将水泼到门外。
此处是个废弃的小院落,两屋一院,但实在破败。
屋顶四处漏水,近日雨水又来的多来的繁,微月一两天便能接满一桶水。屋内灰尘堆积,木床破烂,似乎已有十几年没人住了。
但微月没得选,她在雨天拖着楚稷找庇护所,再慢一些,他就要丧命。
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将身上所有能当的能卖的全部变为银子拿去买药,好在有李妈妈给的一部分,她还有剩余的银钱去买些吃食。
楚稷的伤极其严重,全身上下的皮肉没有一处的完好的。
最严重的是他的断腿,微月请不来大夫,为了不耽误时间,只能自己用药给他止血、包扎。
高烧两日,昨夜才勉强退了热。
上药、换药、冷敷,她每时每刻都待在他身边,不敢有一点疏忽。
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势时刻提醒微月,楚稷正在生死边缘挣扎。
床上,楚稷还在昏迷中,他正面躺着,脸色灰白,看上去毫无生机。
微月从桌上拿起药粉瓶,走到他身旁,伸手撑起他的肩膀,想将他整个翻过去。
尚未翻过,微月便感空气中突然增加一道视线,她看向楚稷,见他睁着眼,直望上方。
“公子,”她惊喜,“你终于醒了!”
-
屋外,雨点再次落下,微月将木桶放回原处,桶内开始滴答作响。
楚稷将目光移到微月脸上,脑海中昏迷前的最后一张脸,也是她。
他记忆中没有这张脸,杏眼圆脸,年纪看上去很小,穿着像是个丫鬟。
他又将目光投向四周,将屋内扫视了一遍,漏水的屋顶,布满蛛网的墙面,还有空气的灰尘味,实在浓郁。
半靠在墙上,楚稷低头,发现自己的先前的衣物已被换掉,右腿空荡,隐隐作痛。
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一旁的寒蝉,指腹能摸到密密麻麻的划痕与磨损。
是她将剑递给了他,也是她将他从雨夜救了过来。
目光最终回到微月身上,楚稷见她像是松了口气,眼中含着关切,问道:“公子,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两人都愣了一下,微月反应过来,起身倒水递给他。
楚稷接过水,慢慢将其饮尽,神色好了许多。
他将杯子递向微月伸过来的手,没有回答,反问:“你是谁?”
微月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楚稷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便答道:“奴婢是王府的扫洒丫鬟,名叫微月。”
楚稷点头,尝试回想府中是否有一个名叫微月的丫鬟,府中家仆众多,他基本都了解,对她却没有印象。
见楚稷如此神情,微月继续解释道:“奴婢在府中待了五年有余,是管事李妈妈负责的。奴婢知晓公子喜欢在若明湖旁练剑,曾隔桥……偷看过。”
微月斟酌着,说出了后一句话。
方才楚稷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沉,微月知道,他并不信她。
“练剑……”
楚稷呢喃,微月在跟前举剑的一幕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短暂的沉默让微月有些无所适从,想起手里还拿着杯子,她回到桌前将其放下,开口道:“公子你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
楚稷被拉回现实,对微月说:“你过来。”
她照做,便听他问:“为什么要救我?”
这问题来的突然,却不令微月意外,可要说答案是什么,她一时也不知道。
只是一时的犹疑,楚稷的目光便似刀刃飞来,中断了她的思考。
微月只好直言:“因为奴婢不相信王爷会结党营私,奴婢觉得他是被冤枉的。”
令他意外的回答,楚稷嘴角挂起一抹浅笑。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微月从怀中掏出两个馒头,将其中一个递给楚稷。
“吃点吧公子,您身体还很虚弱。”
楚稷接过,看着手中冷硬的馒头,试探着咬了一口,微甜。
微月年纪不大,像是从小便被卖去做了丫鬟,楚稷遂问:“你的家人呢?”
微月啃着馒头,口中含糊答道:“我无父无母,有一个弟弟已经死了。”
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儿时的记忆太过混乱,记忆中只有一个幼弟跟着自己,走散后,她听人伢子和她说,弟弟死了。
空气有些沉默。
片刻后,楚稷开口:“若是你想自由,我可以将卖身契……”
这话只说了一半,因为他突然想起,安南王府已经不在了,这些卖身契也已经不作数了。
微月以为楚稷误会了,解释道:“奴婢救您不是为了这些,救人是应该的。”
他望向她的眼睛,里头似乎装满了澄澈的秋意,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楚稷不由怔愣了一下。
-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屋外阳光落下时,楚稷正向微月询问是否还有第三个馒头。
微月摇了摇头,告诉他这已经是最后一顿了。
趁着雨过天晴,微月在院子中找了几根尚未被雨水淋湿的木头,替楚稷做了个简单的拐杖。
只是没想到刚做好没多久,微月就在院门口看见撑着拐杖的楚稷。
她好奇问道:“公子想做什么?”
他缓慢转身,答:“出门,买吃的。”
劝了很久,微月还是没有劝动伤势尚未痊愈的楚稷,她只好将做包袱的粗布裁小,遮住他的半张脸。
做好装扮,带上寒蝉,楚稷安慰微月:“只是去当铺当点东西,不会有事的。”
微月不再反对,两人一同出了门。
院落偏远,楚稷走得又慢,他们很久才找到一家当铺。
当铺装潢金贵,从门外看颇有气势。
一入门,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两人吸引,楚稷空荡荡裤腿格外醒目。
是客便迎,掌柜招呼道:“二位客官要当点什么呀?”
楚稷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玉佩放在柜台上,掌柜拿起玉佩仔细端详一番后,笑道:“此玉乃上好的羊脂玉。”
待他将玉佩翻过,却见正面赫然刻着安南二字,面上的笑容随即消失,扬手将玉佩扔向楚稷。
楚稷欲接,单脚不便,蹒跚几步,差点向地上摔去。
“公子!”
微月惊慌出声,堪堪扶住楚稷。
此言一出,两人便听眼前人哂笑道:“还把自己当作公子呐。如今安南王已死,世上还有哪个安南王府?这玉若不是你家的,我倒也愿意出个价,可是上面写着安南二字,怕是丢给乞丐也会退避三舍。”
“你……”
微月欲骂,楚稷拉住她,垂眼道:“走吧。”
走出门时,身后传来笑声:“当过世子就是爽,落魄了还有貌美丫鬟陪着。”
楚稷脚步一顿,微月拉住他,低声道:“走吧公子。”
出了当铺,两人一时无话,微月劝道:“公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楚稷微笑,安慰她:“没事,再换一家。”
第二家当铺门面不如第一家的大,人也少了许多,两人进门时,店内只有一个高个掌柜。
“二位要当点什么?”
微月站在楚稷身后,见他不再似方才那般掏出玉佩,而是将身后的剑抽出放在柜上,道:“这把剑。”
她没想到楚稷会当剑。
高个掌柜抚摸剑身,不由赞叹:“是把好剑,虽历经战事,但仍不失锋芒。”
楚稷便问:“值多少钱?”
掌柜反问道:“你们是要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
“活当!”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
高个掌柜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两下,问:“到底听谁的?”
“死当。”
楚稷语气坚决。
-
两人一前一后没有说话,回去的路程显得格外漫长。
微月想搭话,可她知道楚稷不想说话。
几场秋雨落下,空气中充满湿气,她有些担心楚稷的伤口,若是不即时换药,可能会加速溃烂。
斜阳西落,天边被橘红染尽,偶然经过几棵树时还能听到寒蝉低鸣。
即将入冬,这是它们最后的声音。
微月望向楚稷的背影,他身形偏瘦,后背薄似一片纸,却还是让人觉得苍劲有力。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问出口。
“公子为什么要当剑?”
楚稷没有回答,短暂沉默后却答非所问。
“我已经不是世子了,不必再叫我公子,也不用自称奴婢。”
微月张嘴,话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微月都很景仰楚稷,她称他作公子,并不只是单纯的主仆尊卑,还有一份对他的敬重。
那日在世子府门口,一片肃杀中,唯有他挺直的脊背在风中屹立不倒。
铁链压不弯,风雨吹不折。
公子与剑,就如同鱼和水、草和土、山涧和石峰。
可剑没了,公子也便没了。
夕阳下楚稷肩膀弯曲,拄着拐杖缓慢向前走去。
微月突然觉得,楚稷心中有什么东西断了。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可如今再看,眼前人与世子府前的公子,与被铁链困住的公子,与大雨中跪立的公子都不太相同。
“微月。”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奴……我在。”
“你以后想作何打算?”
微月抬头望了望天空,犹豫道:“我也不知道。”
她无父无母,在这世间已无可依靠之人。
“或许……”她继续,“或许我可以照顾公子。”
楚稷停下脚步,声音有些沙哑:“不必勉强。”
微月摇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想说不勉强,楚稷却先人一步。
“你走吧,天大地大,不必为了照顾一个残废而囿于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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