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十七年,岁在癸酉。
青州城乃南衍府首善之区,水陆通衢,商旅辐辏。城内六街九市,三十二坊,官署林立,市井繁华,端的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
此值八月初一,中节日气氛在城中早早就开始铺垫,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与楼面,花头画竿,醉仙锦飘扬,市人争相购买新酒,螯蟹石榴、梨、枣、栗新出,街市总熙熙攘攘,热闹喧闹。
朱门绣户贵家结饰台榭,民间结彩张灯,各有气象。
城东七星街严府内,中秋佳节的喧闹似乎被高墙隔绝在外,显得稍清冷。
其因在于,家主严云廷在博山书院任教,那书院坐落在城东雁来山上,山道蜿蜒崎岖,往返城中总要耗去半个时辰。平日里他多在书院留宿,难得归家。此刻府中,便只有妻子林月娥与女儿严漱玉二人守着这偌大的宅院。
彼时,林月娥正在书房亲手教女儿严漱玉习字。她手指纤细,却执笔有力,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严漱玉天资聪颖,虽能摹其形,却还欠些筋骨。
林月娥与夫都出身书香门第,女儿读书习字不必请先生,皆自己教授。
严漱玉写了半晌,撂下毛笔,鼓腮撒娇:“娘亲,从早起写到如今,您瞧!”她摊开手,“指头都磨红啦。”
林月娥望了望窗外日影,轻揉女儿指节笑道,“再写两句。”
得形不得神,不严指点、强练习,后期很容易跑偏。
严漱玉心猿意马,此时此刻金桂香味正勾着她的鼻子。中秋采桂英严府每节耶不可少,她记得这几日必然要摇桂花,更记得每年八月十五在灵泉山学艺的小姑姑要来吃团圆饭,而小姑姑最爱吃的广寒糕,就是采、晒当年桂花糅制而成。
今还未采摘制饼呢。
严漱玉屁股坐不住,心也痒痒的。
她同这个大她四岁的小姑姑十分亲近,小姑姑肚里装着无数精怪故事,每每听得严漱玉又怕又爱,两个人在一块常睡一个被窝,能嘀嘀咕咕到天亮。
更妙的是小姑姑还能掐诀念咒,凭空从黄纸中变出火苗来,那火还是少见的蓝色,真教严漱玉崇拜得五体投地。
手里攥着笔,又写了两句,严漱玉心里惦记着事,心浮气躁,写也写不好了。
林月娥知道她心思,无奈道:“罢了,且歇息片刻。”
严漱玉蹦跳起来,雀跃道:“娘,快摇桂花吧,不然可晚了!”
“去吧去吧。”
林月娥俯身为她系好那枚装着白马寺求来的护身符的荷包,指尖在锦缎上轻轻一绕,打了个如意结,还未系稳,严漱玉脚步已经踏出,直直往后院奔去。
她的贴身丫鬟柳枝忙追了出去:“小姐小姐,摇桂花得拿个兜子……”
林月娥由柳絮扶着慢慢跟在后面,她素手轻抚腹部,唇边漾起温柔笑意,目光落在她微隆的锦缎衣裙上,她将另一枚荷包拿在手里翻看,而这枚护身符也将迎来它的主人。
“我不放心,柳絮你去看看吧。”
“可是您这?”
“无事。”
柳絮依言过去,远远见严漱玉冲在前头,手上还学着姑姑的样子,扭着奇怪的手势,满口什么:太上圣力浩荡无边,金木水火土,火来!
虽不见半点火星,她却乐此不疲,兀自玩得兴起。
偏院那几株桂树花开正盛,那桂树生得不高不矮,恰在池畔,三五个丫鬟拿着竹簸箕,撑着竹竿子摇树枝,桂花似雨一样簌簌落下,香风阵阵。
为了招待好姑姑,严漱玉在摇桂花一事上一向卖力。她四岁时就在边上‘监工’这‘重大的差事’,如今八岁身量渐长,她更是一心要亲手摇落桂花,好教姑姑知晓她的心意。
柳絮见小主子要攀树,忙劝阻道:“池边湿滑,若是不慎落水,怕是要被池中鱼儿咬了脚丫子去。”
严漱玉却仍执拗道:“有姐姐们看着,怎会失足?”
柳絮见状,板起脸道:“若叫老爷知晓小姐爬树,怕是要罚抄《女诫》五十遍。”
这话虽是夸大却比鱼咬脚更见效。严漱玉小嘴一瘪,只得立在树下‘督工’。双杏眼滴溜溜转着,显是不肯罢休。
偏院池畔的桂树倚假山而立,背靠山石,面朝清池。严漱玉踌躇片刻,终是蹑手蹑脚地摸到假山旁。她心想:若先攀上这假山,再折向桂树,岂不如探囊取物?
念及此,小丫头不禁抿嘴偷笑。若叫姑姑知晓她这般机灵,说不定一高兴,便将那‘黄纸生火’的妙法传授于她。
到那时,定要教那总爱驳她的莫芝芝惊得说不出话来!
严漱玉手脚并用爬上假山,又去攀那桂树枝桠。手刚抓住横枝,脚下一滑,整个人竟如秋千般悬空荡了起来。那桂枝本就脆嫩,经不得这般折腾,“咔嚓”一声断裂开来。小丫头惊呼未及,已如秤砣般直坠池中。
严漱玉不识水性,在池中拼命挣扎,激起水花乱溅,在专心采桂的柳絮等人见状大惊,手忙脚乱地将人从水中捞起。
可怜小丫头浑身湿透,呛水呛得七荤八素,她嘴里吐出来两口水,竟然咧嘴笑起来:“我没沉下去,莫非我天生会水?”
柳枝与严漱玉同岁,吓得先哭起来:“小姐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
“胡说八道!”柳絮说。
严漱玉浑身湿漉漉,秋风一吹,打了个喷嚏,柳絮赶紧抱着她回房间,又是热水沐浴,又是姜茶暖身。
林月娥听闻女儿落水,素来温润的她少见的大怒,将柳絮等人训斥得抬不起头:“若小姐有个闪失,尔等统统卷铺盖走人!”
严漱玉落水当夜,果然发起高烧来。柳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在床前不远处,只求小姐平安无事。
一晃三日过去,严漱玉身子大好,又恢复活蹦乱跳。
她护身符的黄包不知道何时不见了,思及是林月娥特意去求的,也不敢声张,偷偷和柳枝去偏院找。
果不其然,装着护身符的黄包浸透了水,孤零零地浮在一旁,被水波推进草丛下,柳枝替她捡起来,晒干了后她又若无其事佩在身上。
发烧过后她只是觉得身子尤其重,似肩头压担子,她只道是久未出门身子疲蓝的缘故,于是跑来央求林月娥:“娘,我想到街上去玩。”
“不行。”林月娥哪里肯依?
“为什么!”严漱玉不服气。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这小妮子一出府门便如脱缰野马,读书以外的东西她学又快,出去去半日就学到了市井孩童学些粗鄙做派、捉鸡就是逗狗,拿着木棍当宝剑,全无大家闺秀的体统。
严漱玉纳闷,垂头丧气坐在一边不吭声了。
她年纪还小,跟个土豆子似的长在地上。
“你想想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严漱玉笑起来一侧脸颊有梨涡甚可爱,外人见这梨涡觉得长得恰到好处。
林月娥都不好意思说,其实那是她三岁时架梯爬墙,去掏隔壁莫老爷家中的柿子不慎掉下树,又被看院子的短腿狗追咬,她气不过反追那畜生,结果反被挠了一爪子留下的印子。
“我哪记得。”母亲不允,严漱玉泄了气。
如此闷闷不乐了好几日,整日无精打采,人也愈发嗜睡起来。
林月娥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八月初五正是博山书院招新的日子,大景朝开明,不拘男女皆可入学,不如让女儿去书院见识见识,既能感受读书氛围,又有夫君严云廷在旁看顾,总好过她在在街上听、学些烂七八糟的。
主意既定,便吩咐管家王进准备车马,明日亲自带着小姐上山赴书院。
时值八月初,漫山枫叶未及尽染朱砂,却已镀上一层金箔。秋风过处,万千金叶翻飞,恰似黄龙抖甲,又似金涛拍岸。
雁来山道上车马渐稠,自四方络绎而来。但见东首华盖连云,香车宝马络绎不绝;西边却是布衣芒鞋,老牛破车踽踽而行。这般泾渭分明,皆因青州博山书院今日招新之故。
这青州城雁来山上的博山书院,是州府为分流学子,特在城中四方各设书院的书院之一,位于城东。收蒙童启智,也兼育科举英才。院内分设南、北书院,又设文武六堂,依门第高低而分教。平日倒也清静,偏生今日山门洞开,四方求学之子皆汇于此。一条山道挤着朱门寒士,自然显得纷杂不堪。
过了山门,人流渐疏,学子分赴南北两院。
南院阶前,严漱玉仰首望那巍峨山门出神,见王进自马车上卸物归来,严漱玉问:“待会儿能见到爹爹吗?”
柳枝撑伞,王进看了看日头,领着她往书院里走:“爷这会儿在给大学生授课呢,我带你去参观参观。”
秋日的天说变就变。还没去得几处,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黑云压顶,狂风骤雨倾盆而下。
因新入学的附生年纪尚小,其中更有几位身份特殊不住书院,众人都被安排在前厅避雨等候。
今日书院人手紧缺,几个教谕认得王进,拉着他去前院帮忙照看学生。
因要等严云廷下课一同归家,王进几人也算有空,于是他再三叮嘱柳枝与严漱玉:“我去去就回,务必待在此处,不可分开,更不得乱走。”
见两个小姑娘点头应下,他这才匆匆离去。
忙乱中,王进忽想起大小姐性子急躁,特意抽身去安抚,他到了地方,却见柳枝神情恍惚而严漱玉已不见踪影,顿时急得额头冒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四下搜寻。
原来严漱玉枯坐无聊,忽觉背后一股大力推来,整个人便跌入汹涌人潮之中。她尚未及惊呼,腕上骤然一紧,竟被一名身着附生青衫的少年从人缝中拽出。
“你是哪个?”严漱玉还道是父亲派来的人。
那附生却默不作声,拖着她便往偏院方向行去。严漱玉心头警铃大作,奋力挣扎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柳枝!”她高声呼唤,声音却被暴雨声吞没。抬眼望去,只见柳枝隔着雨幕直勾勾地望着她,那张熟悉的脸庞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狂风吹乱她的发丝,她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僵硬得不似活人。
严漱玉心头猛地一颤,后背顿时沁出冷汗,怎么会这样!
“走……”附生声音嘶哑,那附生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我哪也不去!”
漱玉腕骨几欲碎裂,疼得冷汗涔涔,她一边奋力拍打那铁钳般的手掌,一边喝道:“我进叔转眼便到,劝你赶紧走,他一拳能把你打得鼻血横流!”
暴雨如注,天色晦暗。
那附生对她的威胁充耳不闻,只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拖拉硬拽间行至一处无人的檐廊之下,入目一座荷花池,但见残荷败叶在风雨中飘摇,那人竟要强拖她入雨,漱玉奋力抵抗:“放开我!”
附生木然指向荷塘,反复念叨:“水。”
挣扎间,严漱玉瞥见那人面色惨白,双目空洞。她忽觉双眼灼热,眼前万物皆晕染模糊,唯见那附生周身缠绕着如焰黑气,黑气缭绕,吞吐不定。
“这是……”
未及细想,严漱玉已气力不支,只得放声哭喊以吸引人来。
神志昏沉间,身子仍被那黑气缠身的附生拖着前行,靴底在雨中中划出两道深痕,又很快被雨水冲散。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突然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她猛然清醒,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已陷入荷塘边的淤泥之中。
此时,头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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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塘惊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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