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戌时三刻。
内院的丫鬟婆子都被赶了出来,只剩漱玉与严云浮这一大一小两个丫头,正在院中空地上相对而坐,严漱玉眼中满是崇敬:“咱们何时开始?”
严云浮见她这神情与街边看胸口碎大石的观众一般无二,倒也不觉骄傲,只解释道:“且等等,要待乌云蔽月之时。”
“哦。”
“要蔽了吗。”严漱玉看不清。
“还没蔽。”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严云浮挠挠额头。
她仰头望着,明月如银盘高悬,正是临近中秋的好月色。
约莫一刻钟后,忽有风起,云絮渐掩月华。
“就是此刻!”严云浮选定阵法,从桌上杂物中挑出两个瓷瓶,以无根水画地为牢,柳枝作笔,步罡踏斗。不多时,一个外圆内方的六芒星阵法已然成型。
“漱玉儿,快来。”
“好嘞!”严漱玉一屁股坐在阵心。
“待会儿莫要乱动,再疼也得忍着。”
“知道啦!”小丫头兴奋得直搓手。
严云浮在四方各置放一道符箓,桃木剑一挥,指诀一掐,闭目念咒:“万鬼伏藏,现身
与吾!”阵法顿时泛起微光,那金符‘嗡’地腾空而起。
阵法完整,尚威能渐显,严漱玉颈间黑印开始剥落,一团黑气自漱玉眉心窜出,欲要逃遁,却被阵法结界所阻。
“何方小鬼,还不速去投胎!”严云浮厉声喝道,咬破指尖在眉心一点,复又睁眼祭出两道符箓,竟似锁定了什么,登时黑气强燃起幽蓝火焰。
严漱玉觉耳畔阴风呼啸,凝神用金瞳一看,那黑气是一副**岁的附生模样,面目狰狞地喊道:“别杀我别杀我,我乃令尊门下学生啊。”
“鬼话连篇!"漱玉捂耳拒绝,嗓嗓门比那鬼嚎还响。那鬼物见蛊惑不成,又无法再附其身,只得恶狠狠瞪着严云浮。
严云浮功力尚浅,这符火只能烧得小鬼嗷嗷直叫,她脑中急转想着对策,虚张声势道:“还不伏诛!”
“饶了我,我只是一时没禁住诱惑,下次不敢了。”鬼物哀声辩解。
“哼!附身害人还有理了?”
“实在是......她这蛇金瞳对我们这等游魂太过诱人,若能吞噬,修为能大涨啊!”
严漱玉不理解什么金瞳不金瞳的,直言骂道:“臭核桃烂苹果,你自修你的,惦记我作甚!”
院中忽起狂风,严云浮袖中剑符箓拍在桃木剑上,剑身顿时泛起青光,化出一道剑气劈去:“天清地灵,万鬼归去,破!”
“啊——”
那鬼被剑气贯穿,灰飞烟灭,严云浮手震得发抖,面上却难掩兴奋之色:木剑也是剑嘛。
漱玉被余波掀得滚了两圈,待爬起身时,又揉着眼睛道:“哇,我怎么还是看不见呢。”严云浮正要扶她,却见这小丫头腆着脸抱住自己胳膊:”小姑姑,方才那几招能教我不?”
“为何?”
“因为我想救芝芝呀。”漱玉小手一指隔壁院落,忧心忡忡道:“我看见芝芝她飘起来了。”
严云浮:“哈?”
时值八月十五,暮色初临,天边晚霞如火,染红了半边苍穹,映得人面皆赤。
廊檐下,严云浮斜倚栏杆,闲看流云变幻。但见霞光万道,不觉心旷神怡,随口哼起山野小调。此番下山可谓收获颇丰。
不仅祓除两个作祟的小鬼,更重要的是......她悄悄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荷包,嘴角忍不住上扬:“总算又有银子使了!”
林月娥亲力亲为庖厨,中秋团圆宴的菜肴酒水,皆经她一一过目。
宴罢众人围坐庭院,除了新酒新果子,也少不了鲜花手做糕点,其中取金桂,采桂英,去青蒂,晒干和米舂粉,炊作广寒糕,中秋玩月时品尝应时应景。
林月娥与严云廷并肩而坐,一个斟茶,一个剥柚,又有采花略蒸,曝干作香者,吟边酒里,以古鼎燃之,尤有清意。
皓月当空,清辉如水。夜风拂过,带着丹桂甜香,十分醉人。
严漱玉捧了块广寒糕细品,忽见小姑姑张嘴,她乖巧递上,却在她即将咬到时突然拿走令严云浮咬了个空,严云浮气不过就伸手来夺,这般你来我往,不多时两个丫头都吃得小肚溜圆,此起彼伏地打起饱嗝来。
听说后半夜会有烟火,二人靠在一处等看,等着等着睡着了。
林月娥腹中胎儿月数大,久坐不适,严云廷便扶她回房安歇,看姑侄二人睡着了,安排了两个值夜的丫鬟守着,这才走开。
乌云蔽月时,阴风阵阵。,忽见雾气升腾,如潮水般涌来。不过半柱香工夫,已浓得伸手难辨五指。
丫鬟见此异状,心头大震,顿觉脊背生寒。她急忙推搡身旁同伴,不料那人被这么一推颓然倒地,而她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丝声响,身子一软,也倒地不起。
严云浮她蓦然睁眼,但见四下死寂,身侧蜷缩着沉睡的严漱玉,她去推人,如何也不见醒,心下道遭了。
她急忙祭出显形符咒来,果不其然,五六个豆丁一样的小鬼围在身侧,豆丁小鬼还不会说话,眼馋手馋,攀上严漱玉,严云浮手指尖符箓纷飞,一阵幽蓝色火焰腾起,这豆丁鬼灵在焰火中扭曲燃烧,终于消失殆尽,烟雾如潮水退散,严漱玉这才悠悠醒来。
严云浮眉毛拧成一团,这才两三日,秽灵又至,严漱玉没有自保之力,这当如何是好。
严漱玉见她愁云满面,又闻见空气中有符纸的气味,也猜到了一些,她去拉小姑姑的手:“没事的,我命硬得很。”
严云浮弹她脑袋:“我看是嘴硬的很。”
正说话间,夜空忽绽烟火。守夜丫鬟也悠悠转醒。姑侄二人被绚烂花火吸引,手牵手跑到院中。但见漫天华彩,照亮半边夜空,二人欢呼雀跃,
回到房中,严云浮亲绘厚厚一沓金符将符箓郑重放入其掌心:“来,我且教你使这金符。”
金符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隐约可见朱砂勾勒的符文如游龙般蜿蜒。
严漱玉摇摇头推拒:“不要,我又用不了。”她想到先前乱学的符诀虽背得滚瓜烂熟,奈何她毫无修为,对着风火雷电符念了半天,连个火星子都没迸出来。
“谁说用不了的。”严云浮却执意要给,又将将点虚阁入门聚气的“小周天”功法倾囊相授:“每日卯时面东吐纳,待丹田有了气感,以精神御之,以以气结印配合符箓自能有效。”说着又示范了几个剑诀,“纵使无气,这桃木剑寻常也能辟邪。”
“可……姑姑,这桃木剑你不用?”
“我们多的是。”严云浮满不在乎地摆手,“都是从山脚村民那儿进的货。”
严漱玉:“……”
另一边,林月娥沉睡,昏昏沉沉间,恍惚觉得梁上金光灿灿,定睛望去,竟是条金蛇盘踞其上。
金蛇化作一个干巴巴的老婆婆,立在林月娥身边吐出一口清气,画面一转,又身处一竹屋之内,内室门无风自开,满墙符箓在雾中泛着幽幽红光。
“啊!”梦魇缠身,她惊骇而醒,冷汗涔涔。
严云廷亦醒了,拥着她拍背安抚,林月娥抓着他的手臂:“夫君,明日去白马寺吧。”
严云廷忙应了,又差人提早准备物品。
次日辰时初刻,一行人已收拾停当,往白马寺进发。严云浮与漱玉正是贪睡的年纪,在马车上颠簸着半梦半醒。待揉开惺忪睡眼时,车帘外已见白马寺山门巍峨,石阶蜿蜒入云。
行至白马寺前,但见白墙碧瓦,飞檐斗拱。朱漆山门上‘白马寺’三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门前广场皆以汉白石铺就,光可鉴人。
甫入山门,便见一尊丈余高的青铜香鼎矗立当中,香烟缭绕间,香客云集,僧人穿梭其间合十问讯,端的是兴旺气象。
严云浮不觉咽了咽口水,暗叹好生气派!遂想到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点虚阁如此壮大。
她眼前闪过时而带着两个长老□□,时而厚着脸皮蹭蹭徒弟的束脩的掌门,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摇了摇头:这般气象,怕是要等下辈子了。
在灵泉山关着门数弟子本月缴纳生活费的月光子猛的打了一堆喷嚏:又是哪个在想本座?
有个小沙弥见是严云廷夫妇,忙合十上前:“阿弥陀佛,严施主别来无恙。广陈师叔正在后院讲经,诸位请随小僧来。”
行至后院恰逢首座和尚广陈讲经方毕。
严云廷上前施礼,广陈合十还礼。待众人上香还愿毕,广陈引着他们转入一间清净禅房。禅房内窗明几净,一尊小小佛像供在案头,檀香袅袅。广陈亲自烹茶待客,待茶香四溢,这才温言道:“施主看起来像有所困惑,不知贫僧可否分忧?”
林月娥取出荷包双手奉上,诚恳:“广陈大师,先前求的护身符已损一道,今日来想为孩子再求一道。”
广陈接过荷包,忽见一缕黑气升腾,定睛再看却又无踪。他眉头微皱:“看来施主家中颇不太平。”
“大师慧眼如炬。”严云廷拱手叹服。
林月娥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只是谈到为何女儿会有一双金瞳,她不由得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广陈却道:“我观这金瞳不是秽灵寄生,而是精怪影响,二位可还记得八年前,曾来过本寺求问欲解救一只被困百年的金蛇婆?”
林月娥思绪飘远,哑然:“你是说我女儿眼睛的变化受金蛇婆婆影响?”
一旁严漱玉与严云浮面面相觑,如听天书。
广陈听罢摇头道:“凡间香火皆有定数,金蛇婆擅立庙宇,僭越神道,合该受罚。诸位助其脱困本是善缘,然因果循环,介入他人业果必受牵连。令爱此番际遇,既是金蛇婆的善缘,也是诸位强改因果,招致的祸端。”
“可有解法?”严云廷忙问。
广陈听罢,目光最终落在漱玉身上,招手唤漱玉近前,手中佛珠转动不停。他细观漱玉眼睛,又摊开她掌心查看。
严云浮蹑手蹑脚地挪到广陈身后,踮着脚尖偷眼瞧看。她虽不通相术,却仍睁大了眼睛,想从那掌纹间瞧出些门道来。可看了半晌,只觉得那些纹路弯弯曲曲像蚯蚓爬,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只得悻悻地撇了撇嘴。
广陈摇摇头,他起身合十:“此事棘手,容贫僧请教无尘师叔。”
约莫一盏茶功夫,广陈引着位白眉老僧归来。那老僧身后跟着两个小沙弥,与漱玉年纪相仿,圆头圆脑,看着聪敏。
无尘立在漱玉面前,白眉低垂,一双慧眼似能洞穿人心,他将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漱玉忽觉一股无形威压扑面而来,眼中金瞳竟自行生出惧意,泪水簌簌而下,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这……”林月娥与严云廷面面相觑,广陈抬手示意无碍。
“天下竟有此等奇事。”过了片刻,只听无尘缓缓感叹道。他声音虽轻,却似暮鼓晨钟,能清晰入耳。
那股威压忽然消失了,严漱玉感觉道惧意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严云浮悄悄地握紧严漱玉的手,无尘法师的名号无人不知,传闻他的修为深不可测,是她们点虚阁掌门见了都要恭敬奉茶的人,她缩了缩脖子,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像个鹌鹑。
广陈和尚静静的站在边上,两个小沙弥好奇地凑近,一前一后问道:“小施主为何落泪?”
严漱玉怔怔地盯着两个小沙弥的脸,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眼前站着的明明是两个人,却是一模一样的脸。她使劲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其中一个小沙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施主可还安好?”
“悟正、悟明。”无尘大师轻拍两个小徒弟的光脑袋,温声斥道:“莫要唐突。”又转向严家夫妇:“让这两个顽徒带二位在院中走走可好?”
两个小沙弥闻言立刻分立两侧,双手合十,躬身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二位施主请随我们来。”
严云廷推了推妹妹,严云浮只得牵着漱玉跟上。
走了几步,悟明沙弥打量严云浮的装束觉得眼熟,忽然问道:“小僧观施主身具修为,听闻那两个缠身小鬼是施主所除,不知师承何派?”
虽说严云浮这两日真正出手才知自己那点修为实在浅薄。转念想到门中师兄师姐个个了得,更有掌门师叔坐镇,不能掉了面子,她腰杆一挺:“灵泉山上点虚阁。”
两个小和尚显然是听说过点虚阁,其中一个认真的问:“我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山下卖自己做的符纸还说是从我们寺里请的那个点虚阁?”
严云浮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绝无此事!定是有人冒充我点虚阁弟子,又假冒贵寺名义售卖符箓、开光辟邪物。”
“那想来其中应是有什么误会。”悟正悟明道,“真的不是你们……“
“不是!”严云浮拉着侄女加快脚步欲走。
严漱玉敏锐觉得有发生,一步三回头,等那厢人全进了禅房她突然甩开姑姑的手,死不肯再走半步。悟正悟明对视一眼,不解其意,也不强迫,就这么静静站着。
严漱玉趁机往回溜,蹑手蹑脚地贴在禅房窗根下。屋内广陈和尚耳尖微动,刚要起身,却被无尘大师一个眼神止住。
广陈轻叹一声,重新坐定。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他闭目捻动佛珠,不再多言。
无尘大师看过林月娥的手,那生命线中途断了,又以极诡异的走接续上了,他心中了然,这才缓缓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恕贫僧直言,贫僧观夫人命线,夫人本该难产而亡。”
[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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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白马寺中悟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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