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弘贞落荒而逃。
裴见濯面无表情地走进小院,李知微晓得他什么都听去了,便没有解释,双手握一握衣侧,笑道:“吃饭吧。”
绝口不提放学了,裴见濯还能进学院的事。
晚饭不丰盛,善思吃他特制的药膳,李知微用一个胡饼打发自己,裴见濯来了,多了两块熏肉。本来三个人各站一边就能吃完的事,李知微非要腾挪家具,支起一张桌子,三个人坐在桌子上,像一家人那样吃饭。
今天的饭桌格外沉默,只有食物咀嚼的细声。
善思拧起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
他是个守规律的小孩,对裴见濯的行为感到不满。
既然是五天来一次,那第四天不能来,第六天也不行,因为多一天少一天都不是五天。十天来一次行不行?十是五的倍数,相当于空过一次,直接来了第二次,善思思考了一下,也不行,因为他少来了一次,也不好。
他不盼着见濯来,也不盼着见濯不来,他只是希望见濯守规矩,不要打乱他的计划。比如今天,他没准备睡小床,但见濯这个点来了。
他有家,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善思没去过裴见濯家,揣测裴见濯根本没有家。他把自己和裴见濯放在相同甚至高一些的等级上,觉得自己是亲生儿子,而见濯是在外面捡回来的流浪儿子,就像闹老鼠的时候后灶的吴叔给他家一只猫帮忙一样,这只猫就是“流浪的,吃的不多,看着还喜欢,就养了。”
裴见濯五天来一次,吃的也不多。喜不喜欢的,也就那样吧,做主养育他的人是父亲,不是他,善思不发表意见。
不过见濯每次来,他就得往旁边挪一挪凳子坐,这一点他不是很喜欢,原来的位置他可以看见窗户外的晚霞,挪过了以后,晚霞隔了一半,还有半堵芦苇墙。
他预备对裴见濯发难,他发难的方式就是拧眉头,拧到父亲主动询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但拧了半天,没人理他,桌子上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吃饭,他没理由说见濯吃得多,刚放下筷子,父亲就站起来,见濯也站起来。
父亲把小床支起来,床的三面有护栏,一面和大床拼着,怎么滚都掉不下去,善思把陪他一起睡觉的布偶老虎拎出来摆到小床上。
裴见濯站着看。
父亲把碗筷抄起来,放在大筐里准备去院子旁边的井水洗,亲生儿子帮忙拎筷子。
流浪儿子站着看。
饭食的味道没有散去,善思爬到橱柜上开窗通风,天暗暗的还有最后一丝红,蚊子被拍死,花脚和血揉在一起的颜色就是这样。
对面的屋子怎么开了门,父亲和见濯是不是到里面去拜访邻居?
他知道这里的房子不是他们的,有人来,父亲和他都只能接受,并无权干涉,如果来了人,他得提前把这些人纳入规则之中。
空气里传来一阵酸中带甜的味道,善思不喜欢,这是忽然闯进他生活的。
所以他爬下了橱柜,坐在床上,用手指头画画,他提前规划过,今天要画那只帮他捉到老鼠的猫。
李知微关上了酒房的门窗,太老了,嘎吱嘎吱两声,拉破的风箱。
这间房子朝北,又矮,没有冰窖,最适合酒曲发酵,鸠占鹊巢当然不对,但既然没人,李知微就占为己有,对于自己,他没什么道德要求。
就像现在,酒气完全闷在房间里,呼吸间都是急酒那股带着石灰味的干涩,没有灯烛,昏暗一片,等月亮爬上树梢,应该能看清酒缸上浮起的绿蚁,还有放在一旁的——
二乔。
裴见濯沉默,李知微也就不说话,两个人面对面呆了很久,李知微心里有一点可惜,他挺喜欢裴见濯,哪怕他不是裴照元的弟弟也喜欢,他不是很想对裴见濯撒谎,但没办法。
裴见濯再讨厌裴照元,那也是兄弟间关起门的事。李知微现在要拉裴照元乃至于整个裴家下水,裴见濯能坐视不理吗?
更何况裴照元对弟弟很不错,不然,从他早年的经历来看,裴见濯绝无生路。
他没见过裴照元,但他就是有预感,裴见濯不点头,裴照元就不会倒向他这一边。
敢送韦弘贞酒的底气也正在于此,不要说那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天地同春,他也会卖出去。
裴照元不可能因为一坛酒就上贼船。
真正的天地同春,站在他身边。
国丧,裴见濯穿一领月白色窄袖袍,银带银冠,淬得透亮,碌碌闪过李知微的眼睛,像吴刚伐树掉下的玉屑。
他凝眉道:“谁让你酿的酒?”
李知微听到他开口,莫名心就定了。
不怕他说话,就怕他不说话:“我自己。”
裴见濯没吱声,挑了挑眉,黑暗里知微看不清楚,但他太了解裴见濯了。
“那天和你分开来以后,我去接善思,路上又遇见那位女娘,若找不到客人,她就得吃苦头,我就想去她家吃了饭再走,她以为我是为了你兄……裴相才去的,便把收集的干花送给我,说那是二乔,入酒卖的很好。”
“那就是二乔。”
李知微吃惊道:“什么?”得到裴见濯的确认,他更加心定:“我本来准备吃顿饭就走,但那天晚上……我就住了下来,想,酒很挣钱。”
完美的逻辑,他去薛家接善思的路上的确会路过北曲,与小姑娘重逢也是意料之中。反正没吃晚饭,去人家家里吃个饭也挑不出错,吃着吃着,魏王薨逝,全城戒严,天下缟素。
禁酒一月。
卖酒的事,李知微之前就想过,但昭文院禁酒,他不能携带入内,除非自己酿。可自己酿,没有贩酒令不说,还要用到大量糯米,屋子里不许生火,他到后厨去做,必然会引人怀疑。哪怕没人举报,销路也成问题:他能买到的酒曲都是大路货,顶多酿点村酒,喝惯清酒的世家子弟看不上不说,若他一个控制不好温度吃坏了人,更得不偿失。
但现在不一样了。
就他一家。
“原本只酿些急酒,过了这一个月,开禁便罢手。干花我觉得好闻,悬在柜子里熏衣服,今天被弘贞闻见,说那是二乔,我还以为他在玩笑。”
他没继续说下去。
平康坊北曲的妓院说自己有二乔,再真也没有人会信;
他是裴见濯的朋友,他说自己有天地同春,哪怕成品是酸倒牙的急酒,也有人会信。
粗糙的空气在房间里游弋、充盈。
裴见濯问他:“善思病了?”
在黑暗里,李知微仍然表演了一整套,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表演,他就是觉得很难受,低头,眨眨眼睛:“天下雨,跑进来了一些蚊虫,已经去看过医生了。”
裴见濯不含疑问:“薛喑?”
就算没有那层关系,裴见濯也是李知微最长久的朋友,对于李知微的生活,他了如指掌。
李知微点头:“嗯,他说善思的病有救了。圣人赐给薛相一株仙茅,薛相没用,放在药库里,让族中支取,只要八百贯。很多人都想要。”
所以,我得快点赚到钱。
裴见濯说:“我拿给你。”
薛延清有的东西,裴照元肯定有。
李知微在黑暗里望着他,银冠是发光的白。
裴照元的东西,裴见濯就自动认为是自己的,天生的理直气壮。
同样是父亲去世,在兄长手底下讨生活,李知微就不敢这样。
他拒绝道:“我不要。你有,那也是圣人赐给裴相的,御赐之物,送给家族子弟还说得过去,拿给我,别人问起来,就真的说不清了。”
裴见濯说:“你去取钱。”
八百贯的钱财物品,别说是人,就连牛车马车都得拉好几辆,这样的大额交易,一般都是持本人印信,到用飞钱柜坊一类去取钱,像裴、韦、薛这样的大家,都有自己的钱坊专管。
李知微很早以前就有了裴见濯的印信,一次也没有用过。
这一次也一样。
“已经够了,明天下了学,我就去薛家换。”
裴见濯沉默。
李知微说:“等善思好起来,我就好好读书,毕业,搬出去。”
李知微在黑暗中一边拿脚探酒缸的存在,一边走向他,先摸到的是胳膊,缓缓下滑、缓缓下滑,他抓住了裴见濯的手,裴见濯没动:“把钱还他。”
李知微摸到他紧绷时突出来的手筋,坚定道:“不要。”
裴见濯声调略高:“为什么?”
黑暗隐匿了李知微的笑。
“见濯,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之间不谈这个,如果你非要谈——”
“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裴见濯定住一瞬。
李知微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这儿闷得很。咱们走吧,啊?”
裴见濯反应过来,急躁道:“这不是钱或酒的事,只有韦弘贞这种蠢货才会觉得一坛酒能把裴照元拉上船,但这酒是你给他的,国丧期间在昭文院酿酒,他要是被发现,一定会把你供出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不会。
李知微望着裴照元,心想,不会。
他看似竞争对手众多,却都是泛泛之辈,真成气候的,唯李景毅、李重宪二人而已。
正如薛喑所说的那样,大家为了入宫都快打成乌眼鸡,韦弘贞前脚敢抱着天地同春去李重宪家里,后脚李景毅的人就能检举揭发。
李重宪倒台,李景毅又一家独大,皇帝李成钧最善制衡,怎么会坐视不理,若是东窗事发,韦家必然勒令弘贞闭嘴,借此保李知微上位,和李景毅打擂台。
裴照元也不会坐视不理。
至于韦弘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国丧饮酒至多徒刑,来日未尝不能弥补。
少年形象粗粗掠过,便被甩到脑后。
“明天我就把这些东西扔掉。”李知微达成目的,变得很好说话,“不会再卖了。”
酒已经到了韦弘贞手里,再说也追不回来,裴见濯低低地“嗯”一声。李知微和他一起靠在酒缸上,陶质冰凉,过了许久,他说:“抱歉。”
裴见濯说:“一坛酒而已。”
李知微笑一笑:“不是为酒,是我方才说‘到此为止’,我不该说这种话。但是,我真不想和你谈这些,对谁都可以,对你,不行。”
裴见濯拉住了他的手,酒房地砖阴冷,灰尘砂砾印在知微的手心,被见濯拂去:“为什么?”
李知微说:“说多了,不好。”
缓缓地,裴见濯靠近他,带着一点酒气,喷在他脸颊上:“为什么不好?”
李知微没有回答他,只是仰起头,交接了一个吻。
月亮爬上柳梢,听见一屋春声,照出一地湿痕,酸酒带着石灰的涩气,蔓延**。
很晚了,善思听见父亲在门口洗衣服的声音,裴见濯在院子里帮忙,一起把衣服拧干,滴滴答答,像一场猛烈的雨。月光把素白的学士服照出幽幽的蓝,善思抱着他的小老虎又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带着一点皂角香气的父亲爬上床,然后是流浪在外八天的儿子。
白天就这样到来。
李知微像往常那样早早起床,准备到最近的坊市买些胡饼赚取差价,离开前,他还摸了摸院中晾衣竿上的衣服,夏天温度高,一晚上下来,只剩一些潮。
两个人拧,干的就是快。
他心情大好,走出门去,却忽然一杆长戟横生:“站住!”
李知微垂眸望向自己胸前,兵刃反出银光。
身穿蓝袍常服的李景毅,旁边跟着数个南衙卫军,回首向他望来,冷冷吐出两个字:“拿下。”
“谁敢?”
裴见濯跨出院门。
“昭文院是太宗所设,羽林卫是天子亲军,李景毅,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造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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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绿蚁第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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