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服既成,牡丹始华。
说一年料峭春寒,牡丹不知冬去,迟迟未开,裴郎打马回府,见枝头空空,便于园中举宴,又命绿珠侍婢燃烛,融融香风上达重霄,泠泠酒气下临幽壤,裴郎玉山倾倒,瀛海浮沉,醒而复醉之际——
二乔盛放,香落玉觥。
天下春生,地上酒成,是谓“天地同春”。
韦弘贞屏住呼吸,随他入酒房,望着小小酒缸中浮玉绿蚁,不可置信:“天地同春,是急酒?”
世人以清酒为贵,浊酒次之,至于急酒,则只能用以温腹。
粟米蒸透,加入陈年酒曲,第三日时便可见米粒上浮如蚁,兑上沸水便可饮用。此酒乳白无香,品质粗糙,除造价低廉外全无好处,只有市井懒汉会取来一酌,为士大夫不取。
裴照元怎么可能喝这种酒?
李知微并不答疑,只摆摆手,示意韦弘贞跟着他出来,甜中带酸的酒气闷红后者脸颊,他抓住李知微的袖子出了酒房,再次询问:“那真的是天地同春?”
圣人夸赞的天地同春,竟然是田舍乡汉都不愿多饮的浊酒?
李知微说:“明日见濯来上课,你可以去问他。”
韦弘贞一听此名,悚然摇头。
李知微感慨道:“旬日前,见濯请我去裴宅作客,恰逢裴公归府,便赐下此酒,原本我也惊讶,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于裴公而言,富贵已如浮云,清酒玉碗亦何足惜?用急酒酿春,也许是返璞归真吧。”
韦弘贞听得痴了。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他人不堪其忧,裴公不改其乐。”
“贤哉!”他彻底折服,摇晃知微的手臂,“贤哉裴公,千古一人!”
李知微微微一笑。
酿急酒三天,酿浊酒却要一个月,孝明已死,皇帝过继子嗣之事迫在眉睫,众宗室竞争趋于白热,如薛喑所说,李知微就算不去争,他的名字也早上了有心人的名单。
更何况他早有野望。
一离开薛喑家,他便把对面无人住的房间开辟出来,摆上陶缸酿酒,到今天刚好三天。
愿者上钩,欲购从速,陶缸不大,像个大些的酒坛,他心中的买主只在眼前。
韦弘贞在院中打了几个转,忽然下定决心似的:“十六郎,我愿和你说一句交心的话,你…你愿不愿听?”
李知微对小孩泛滥的真心无感:“你说。”在韦弘贞炯炯目光下,他发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韦弘贞盯着他的双眼:“我要帮李重宪夺嫡。”
说出这句话以后,他忽感心怀大畅,意气冲出胸臆,直上脸颊:“我需要你,知微,如果你愿意帮我,我永远不忘你。”
除了泛滥的真心外,他还有泛滥的永远。
“你要我怎么帮你?”
韦弘贞没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踏着黄昏的钟声,悠悠叹气。
“知微,我不是个聪明人,悬梁刺股才考上昭文院。”他穿着鲜衣华服,日暮时分灿烂流霞,和他一比,李知微的白衣泛出一丝暗黄,“因为我知道,考不上昭文院,这辈子都完了。”
又来了,李知微在心里默念,又来了。
果然聊天也该收钱的。
他很难共情王孙们的哀愁与痛苦,比起这个,他希望韦弘贞赶紧结束对话,拿出钱来,他要去后灶给善思拿饭。
很可惜,韦弘贞没读懂他的心。
“不光是我,昭文院大多数人都这样,只有表面光鲜。不是长房,不是长子,家里的爵位和我们没关系,如果不走昭文院,就得去科举,就得靠人举荐,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出头。”
“可考上昭文院,毕了业,也不过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我家,京兆韦氏,‘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出了六位宰相!但那又怎么样,含光门兵变,我家帮了棘王,四十年,一蹶不振到了今天。”
“我想喝酒。”韦弘贞说着说着,节外生枝道,“天地同春。”
李知微没说话,躬身进入酒房,舀起一勺急酒,洒上几片干花,走了出去,蜷缩着的粉紫配上浊白酒浆,荡出一道晚霞似的痕迹。
韦弘贞接过酒一饮而尽,大抵酒气酸涩,他咳嗽不止,再抬眼时,已经泪流满面。
知微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却被他拉住手。
“知微,把天地同春卖给我吧!你开价,只要我们韦家出得起。”
李知微眼见他图穷匕见,装傻充愣道:“和这酒有什么关系?”
韦弘贞激动道:“这是裴照元的酒!”
酸涩酒气喷到李知微脸上。
“他支持谁,谁的儿子就能入宫,成为下一个皇帝。”
李知微愉悦起来:“宸衷独断,即使是裴公,也无法干涉。”
韦弘贞摇头道:“裴照元,是不一样的。”
急酒熏出他浅浅一层红晕。
“太祖皇帝以关中府兵逐鹿时,曾发誓要与我们关陇世族共有天下,一旦定鼎,却不认前言,借进士科举提拔山东郡姓,就连朱宣志这样的寒门小族,也可以出将入相、为官做宰。你以为圣人忘了,是关中数十万兵马铺平了他家二百年天子之路吗?不是。”
他的整个人生都没有二十年,说起家族二百年前的投机,仿佛就在眼前。
“他不喜欢陇西,也不喜欢山东,他就是喜欢大家狗咬狗,而裴照元,是最通人性,最听话的一条狗。”
“河东裴氏世居山东,曾与琅琊王氏齐名,却在关键时刻转投鲜卑,加入关中——你知道有种蜥蜴叫石龙子吗?在落叶堆里是黄的,在石头上就是黑的,裴家就是这样。”
李知微轻轻皱眉,很不可接受地:“弘贞,你素来仰慕裴公,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韦弘贞哂笑:“我不是仰慕,我是佩服,我佩服他会投机,还每次都能赢。圣人没即位前不过是生母卑微的六皇子,却被他一眼选中,朝夕侍奉。圣人要夺嫡,他就牵线搭桥,帮圣人娶来王家的女儿;要兵谏,他就去羽林后备;重视科举,他就连考四个第一;要提拔寒门,就用自己给朱宣志铺路。他为圣人鞍前马后二十年,他说一句话,顶别人一万句——他支持谁,谁就能赢!”
李知微犹犹豫豫地开口:“所以,你是觉得,如果李重宪有天地同春,就可以假装他得到裴公……裴照元的支持?”
而对于裴照元来说,既然已经被传出去支持了某人,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可为什么是李重宪?李景毅是齐王之后,血脉上更近帝家;李重宪的祖父息王犯谋逆大罪,只因他父亲蜀国公率先告发,他家才逃脱一死;李景毅娶太原王氏的女儿,与你们韦家同在关中,李重宪所娶郑氏是山东高门,无论如何也……”
韦弘贞看着他,觉得他优柔寡断的样子懵懂而美丽,昭文院复学的第一天,暗流如洪几乎要将它冲垮,可李知微照样穿着那一身儒服,擦擦这、弄弄那,他往后看,看见李知微低着头给裴见濯整理桌子。
他讨好裴见濯,并不因为那是裴照元的弟弟,而是因为裴见濯给他钱。
多么简洁纯真的关系,钱,他给他钱,他对他好。
韦弘贞第一次知道铜钱长什么样,是在家里后花园的鹅卵径上,不知谁遗落了一枚,他捡起来,发现油腻腻的,投到水里,泛起一层花,这就是“一钱”,连他喝的一口水都买不到。五十枚叠在一起,可以买一个烧饼,他当然知道这东西在外面五钱就足够,多的四十五是为了换李知微的笑脸。
大概因为少年困窘,李知微不笑的时候,唇角会微微下撇,略带一些苦相,让人嫌而远之,可只要赚到一些钱——哪怕是五十钱——就冰消雪融,天地回春。
韦弘贞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周幽王,但很快他就被这个想法逗笑了,周幽王给褒姒也是五十钱五十钱地给吗?夏桀对待妺喜,又是怎么样?
他一层层点亮烽火,换取李知微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李知微是很笨的,也不是笨,他天然离上层的生活很远,他不知道这些阴私。
他将家长的谆谆告诫,一字不漏地递给李知微。
“李景毅血脉最近,这就代表圣人选他的儿子最应该,他不会感恩。更何况,王氏虽是圣人元配,却没有孩子,圣人如果真的与她夫妻情深、毫无嫌隙,为什么不让她抚育庶子?”
李知微被问住了,微微张嘴,毫无表情,面色空白:“这……”
韦弘贞被取悦了。
他带着一点遗憾和庆幸:“知微,你知道吗,其实你也有机会。你也是宗室,你也有儿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选你。”
李知微顿时回过神来,惊慌道:“弘贞,你不要拿我取笑,我不愿意和善思分开!”
天真和愚蠢,对一样东西的褒贬两面,其实是矛盾的。
可在李知微身上却全然体现。
韦弘贞问:“我知道,善思身体不好,这么多年一直拖累着你。知微,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照顾好善思,让全天下最好的医生来医他的病。”
他才不是我的拖累。
李知微果然感动:“弘贞,多谢你。我知道,院里很多人都瞧不起我,只有你是真的可怜我。”
韦弘贞几乎要落下泪来,下意识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
他用六百贯,买了一瓮天地同春。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李知微自己在家酿酒却还备了小酒坛、封泥和漏斗,酒水在坛里晃荡,他怀抱着未来五十年的荣华富贵跨出潮湿低矮的小院,夕阳把李知微的影子拉的很长,他踩过去,踏着钟声,准备在学院关门的最后一刻回家。
门外却站着一个人,不知等了多久。
他吓得跌了一跤,在看清来人时,下意识搂紧怀中的酒,害怕被人抢走。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逆着夕阳,裴见濯灿烂一笑,提示道:“‘裴照元是圣人最听话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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