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浓雨滥,交错朝昏。
木屐小心踏过水洼,溅起一圈浑浊的泥晕。
李知微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怀抱食盒在雨中艰难前行。
自孝明太子李承节薨逝,整座永乐城便因皇帝的悲伤陷入停滞,坊市关闭、书院停学,知微从后厨大灶上做完饭回家,见大雨倾如天漏,四际空无一人,忽生寂寥。
永乐城已有五日不见天光。
低洼路段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李知微走到檐下,发现脚背上面滚满细沙草叶。
他长吁一口气,在家门口倾出胸中郁结,语气轻快道:“吃饭啦!”
门内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温馨世界。
不同于外面的灰扑低矮,门内以花椒涂壁保暖,又以蚕丝棉胎与芦苇编毯隔音。泼天雨声被滤成潺潺絮语,温暖而安宁。小屋拥挤,五脏俱全,家具多用亮色,处处透着为孩子精心布置的痕迹。
可惜,除了裴见濯,这里没有别的客人。
怔了怔,知微仿佛看见他靠在橱柜上逗善思说话的神情,站没站样的,这地方连个给他伸腿的空也没有。他总说善思不理他,但事实上善思谁也不爱理,活泼太消耗精力,他的精力有限,每天一大早就得做好规划,省着点用。
他喜欢遵守规矩,见濯贸然闯入,他十分不欢迎;可“每隔五天,这个小房间里会多出一个人”的规矩一旦被他接受后,见濯不来,他又要询问:“他为什么没来?”
哪怕他生病了,风寒,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规划了大概两个呼吸给见濯。
李知微抚着他滚烫的额头,轻声解释:“他来不了。他有一个亲戚,受世尊度化去了极乐世界,他在为他伤心。”
善思消化了一会儿,不解:“为什么?”
知微告诉他:“因为,这个人去了,可他的阿爹阿娘、亲人朋友都没有,他们很长很长时间不能见面,所以舍不得。”
善思想了想,如果他要去极乐世界,见不到父亲,或者父亲去极乐世界,见不到他,那彼此都会很难过:“嗯,咱们一块儿去,啊?”
知微哭笑不得:“好。”
善思喜欢极乐世界,连带着也不恐惧病痛,父亲告诉他,痛到极致以后就是无边无际的快乐,快乐就是温暖的太阳,芬芳的草坪,充沛的体力,自由自在的奔跑,母亲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当然啦,也不是非去不行,因为父亲还在这里。
善思觉得自己在两个世界都有亲人,很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比起虚幻的母亲,他更依恋父亲,所以喝药很及时,不抗拒,也不埋怨自己的病痛。
这是人生必备的考验,就像父亲带他去看熔金一样,这世上没有金子,经得起火烧的石头多了,也就有了。
每个小孩儿都是要生病的,生着生着,就成了大人。
父亲替他向阿閦佛祷告后,他就开始喝药喝粥,粥在对比之下分外香甜,他品出了好滋味,依偎在父亲怀里,伸出额头:“我好了吗?”
没有。
知微说:“快好啦。”
善思点点头,并不懊丧,每逢换季、暑热、严寒,他就会生病,这也是规律的一种体现。
他依偎在父亲怀里听取知识:“季夏之月,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
嗯,春夏秋冬,来回往复,时间看似不回头,但其实是无边无际的循环,世尊说,一次循环是一千六百八十万年。
善思一边听一边点头。雨声未歇,蚊蚋趁机潜入屋内寻觅血食,口器上的残血开始酝酿下一场病灾。
不知什么时候善思睡着了,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浑身没有力气,用牙咬知微的袖子:“爹爹!”
头发丝一样的动静,知微立刻醒来,听见孩子说:“阿娘来找我了。”
夜雨仍急。
后院禁火,丧期更要寒食。知微连煮药的灶火都没有,为此他恳求院内学官同意他出院,而后者明哲保身,称学正不在,不肯同意,让他等到除服日再行出入。
再忍一天就好了,再忍一天就除服了。
李知微哀求道:“那就只剩下阿爹一个人了。”
善思犹豫起来:“他陪你?”
他说的是裴见濯,知微摇摇头:“除了善思,没人会陪着阿爹。”
善思蜷曲起来,这是他接受病痛洗礼时惯用的姿势:“嗯。”
知微给他吃了几丸药,喂药的时候手有点抖,善思没发现,不住呜咽叹气:“唉、唉。”
他是真的很可怜知微,所以谢绝了阿閦佛的邀请,缩着、抖着,捱到了天明,坊市的禁锢刚一松动,知微就背着他去看医生,走出好几百步,才反应过来——
应该叫个车的。
上哪叫车,这可是昭文院,与宫城同在含光门内,不在任何坊市之间,哪有车夫?
用头巾牢牢裹住善思的脑袋,知微背着儿子就像背着他的大书篓。皇城周边道途尚好,未见积水,待靴底渐被潮湿淤泥裹满时,太平坊也已到了。
永乐城一百零八坊以蓬莱宫为核心三面散开,东边的胜业、崇仁是亲王公主所居,南边的亲仁、太平则为宰相高官。
四相之一的薛延清,便居住太平坊内。
这个在见濯口中“惯会装相”的老头,在知微这里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相府深宅不随坊市开关,老远便有皂衣卫士站岗,守护“淄衣治定”宸翰之匾,知微只望了一眼,便与鹰犬锐眼对上。
他再没多看,背着儿子,匆匆钻入小巷。
眼下几乎所有良医皆被皇家官宦垄断,平民若要求医,只能寻草泽郎中或僧巫之流。而稍有声名的医生,往往被太医署、尚药局或世家征召,世代侍奉一族,不得擅自离开,否则便以刑罚论处。
薛家家医薛喑,正是小儿专科。
十年前,他南城行医,以诊治孩童热病闻名,名声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就被薛家召去,此后便一直居住在薛相宅后一条小巷中,见到知微背着孩子进来,便明白原委,关怀道:“怎么才来,孩儿病了几天?”
“足五天,含光门关着,除哭灵外不让出入,今日才放行,来打扰先生。”
薛喑心中暗惊,不过是死了个不正经的太子,何至严苛至此?纵是皇帝驾崩,也没有阻人求医的道理。看来是有人存心作梗,欲将这孩子的性命困死在昭文院中。
是谁?
他想李知微心中应有答案,面上仍然戚戚,故意口误道:“魏王——太子殿下薨后,薛相一直被拘在政事堂,昨夜方归,说是劳累成疾,才唤我前去诊治。”
知微将烧得滚烫的儿子抱在怀中,对幼童的同情不翼而飞,只有一些皇帝麻木的怨憎。
皇子薨逝,弄出了皇帝驾崩的阵仗。
不止薛延清,四位宰相皆被扣在政事堂,文武百官缟素举哀,宿于衙署不得归家,禁肉食酒饮,每日望阙哭灵,三日后方得除服。李知微因居宫禁之内,亦不得不在含光门外随众致哀。
放下正在生病的儿子,聚拢灵棚之下,为自己的远房侄子哭丧时,他忽然想,皇帝是父亲,我也是,他死了儿子,天下不许多一声笑,我的儿子要是死了——
那就是死了,平白无故,没有一丝水花地死了。
凭什么?
把善思抱在怀中,薛喑依次检查过他的眼睛、舌苔,又摸他的脉象,神色愈发凝重,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善思对奇异的氛围很敏锐,又很平静:“我要死了吗?”
薛喑为这孩子言语吃了一惊,很快掩饰道:“当然不是!我是在想,善思真是天生福相。”
善思望着他。
薛喑扯出一个笑来,对李知微道:“孩子是胎里带来的气虚体弱,这几日宫中法事频仍,怕是招了些腌臜东西,才病得如此急。这些年,该开的药方我已都开过,李君你也寻来不少,人事已尽,只看天命了。”
知微观他神色,就知道还有转折:“什么天命?”
果然:“譬如我上次给你开的独参方,里头写要二两人参,这二两人参,须四千钱,够寻常人家两三年吃喝嚼用。我在民间时,便不开这方子,以‘参须二两’替代,虽损失药性,但寻常人家咬咬牙,还是能喝得起药,吊得住命。”
寻常走卒,一日才赚得一百文足;这还是天子脚下,遑论更偏远的村户人家。
“可你知道,这方子若要发挥最大功用,所要的不是人参,而是仙茅。”
“仙茅?”
饶是自诩博览如李知微,也不禁皱眉。
那是什么?
“此物乃是十年前天竺婆罗门僧进贡,不是参类,药力却强百倍,在天家珍藏,民间不许存留。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有告诉你这味药,以免你徒劳。”
李知微的心提起一瞬,又很快坠落:“有这样的宝物在宫禁之中,太子还是薨了。”
薛喑道:“他的病症,不在医药。”他轻抚善思的额头,可怜道:“你若用之前的药方,以人参入药,孩儿的症状一时能好些,也算度过难关,这对你我来说都不是难事,库里还有储藏,四五千钱便可抵得。”
“可若要根除,非仙茅入药不可。待孩儿长到十岁上,筋骨健全,也就与常人无异了。”
知微反问:“你也说仙茅是天家珍藏,我如何取得?”
薛喑微笑:“所以说,小郎是吉人天相啊。”
善思不知为什么,拉住了知微的手,轻到像被发丝拽动。
“薛相年迈,连日痛哀,身体抱恙,圣人特赐下仙茅慰劳。”薛喑道,“李君天家贵胄,若愿托以实情,薛相不会吝啬。”
李知微淡淡出声:“薛喑。”
他长这么大,很少有觉得自己是天家贵胄的瞬间,除了昭文院考核的那天,他穿着大出一截的,前几位兄长剩下的袍子去应试,被阍者拦截下来,他不得已,背诵了自己的族谱。
我,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枝头竟然是整个王朝的缔造者,多么神奇。
但他去考昭文院,是因为昭文院不要学费,哪怕国子监都收费。
可后来他才明白过来,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
人参再贵都有价格,仙茅呢?
薛喑劝道:“让小郎去见一见薛相吧。”
知微不答。
少顷,药童送来参药,善思捧起来一饮而尽,他习惯苦涩,喝起来并不哭闹,也不会要奖励,只是从知微的袖子里抽出帕子擦嘴,蔫在一边。
知微捋着他的头发,让他在榻上睡觉发汗,与薛喑走到院中:“薛相的好意,我十分心领,不过,这与孩儿无关。”
薛喑显然得到嘱托:“无不无关,已不是李君能决定的了。”
腹稿其实准备了有些时候,专门守株待兔。
“我朝至今五代,太宗皇帝三子,仅剩世宗皇帝;世宗皇帝五子,仅剩仁宗皇帝;仁宗皇帝血脉,也仅剩今上一人。今上无子无侄,唯有过继太祖六世孙,养于宫中。”
“太祖皇帝十八子中,未获罪、仍有嗣续者共四支,除帝系外,便是韩王、齐王、舒王三房。”
“韩王是太祖庶长子,生子最早,第六代子孙均过二十,圣人应当不会考虑。”
皇帝今年四十三岁,并不算老,自然不愿择立成年之子,最好五六岁稚龄,尚未记事,易于抚育;或七八岁,身体健康,以免再度夭折。
“剩下的齐王、舒王二房,传至如今,各有子孙上百,符合条件的六代子孙,不过一手。”薛喑伸出手掌,在知微面前晃一晃,十指依次收拢,只剩下一根拇指屹立。
一百个里面挑十个,看似是很少,可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
李知微不为所动:“齐王与太宗皇帝同产,乃诸王中最贵,圣人应该会在齐王房中寻找养子。退一万步说,真找了我们舒王一房——我上头还有十五个兄长,各有后嗣,我阿爹亦非独生。天威难测,我父子不敢有他望。”
薛喑见他如此畏缩,叹道:“孝明之疾,非是一日之寒。有心人早看过族谱,你身在昭文院,早成了众矢之的,纵有君子之心,却难保他人没有相害之意。你看小郎的病……”他进一步诱惑道:“李君与薛家有婚姻之亲,这是谁也比不上的。”
“善思生来体弱,若非薛家援手,如何能有今天,我心中感激,不知何以言表。”李知微苦笑,仍作推拒,“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任薛喑自己去补全,再回报给薛延请。
只是我非长房,亦非嫡出,生母寒微,不足称贵;只是我不思进取,声名不显,恐生连累;只是我儿体弱,担不起江山社稷;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你薛延清太弱了。
你有心栽花,我待价而沽。
若薛延清早几日抛来这枝橄榄,李知微或许会感激涕零。四相之一愿助他争位,他又何须再苦心攀附虚无缥缈的裴照元?
薛家与他有亲,善思若得天命,薛家便是帝舅之族,这层关联坚不可破,他必然要下死力。
只是。
既然他本来就会为我下死力,我就没必要向他示好了。
更何况,裴见濯一语将他惊醒,薛延清虽清誉昭著,在皇帝心中,份量却远不及裴照元。
裴照元、裴照元………
“什么元?”善思在他怀中抬起眼睛,“阿爹?”
从薛家回来到小院时已近黄昏,孝明太子的丧钟再次敲响,辐辏永乐。
李知微看着前几天从平康坊带来的花瓣发呆。
周家并没有好好保存花瓣,知微一朵朵筛选过去,粉紫双色后晦暗生尘,只能捣泥酿酒。
怎么样能让裴照元帮助他?
李知微片片碾碎二乔,惹出满手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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