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桢极少称呼自己郡主,除了昨日初见,后面称呼自己都是叫的“夫人”。
温珩礼自己倒也处之怡然,来京前他曾担忧顶着小姐的身份会很不适应。
他担忧的很有道理,毕竟他不是小姐,也不是女人。可不知为何,顾维桢与他明明是初识,昨日之前应是从未见过,可之后的所有相处,他都极为自然,哪怕不适应顾维桢这个人,也相处的如此融洽。
二人间行云流水般的默契,就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温珩礼不由心中一滞,他偏过头不再看顾维桢那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神,闷闷道:“十三年前,我母亲去世了。”
虽说徽宁长公主从未养过萧玉棠一日,可到底是亲生母亲,十三年前死在京城,萧玉棠人在燕北也必须来京城吊唁。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轻嘲道,“怎么,十三年前我才六岁,京城尸横遍野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顾维桢大概没看出什么不妥,语含歉意道,“夫人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珩礼沉默。
“夫人,你生气了?”
温珩礼没有说话,顾维桢突然有些慌,连忙安慰道,“夫人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说起那场雪只是看到那么大的雪感叹而已,我没怀疑你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你根本没有关系,你若是喜欢,杀尽整片京城,我也陪你下地狱。”
温珩礼没有生气,他只是有点难过。
他过去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情绪上来了,生气难过愤怒紧张喜悦等等情绪,都会让他更沉默,如非必要绝不开口。
如果此时小姐在身边,她就不会哄,因为越哄越哄不回来,这种时候只有等温珩礼自己平静下来才行,可此时在他身边的是顾维桢。
那个很会做戏的顾维桢。
顾维桢哄了好久,见温珩礼一言不发,脸色异样,真的着急了,他俯身靠近,抬手抚上温珩礼的额头。
温珩礼大惊失色,就要往后退去,顾维桢另一只手箍住他的腰,叫他挣脱不得。
“你别躲。” 顾维桢的声音放得更柔,指尖还在轻轻贴着他的额头,“你脸色不好,怕你受了寒。”
“你在门口站了太久,又衣裳单薄,昨晚寒疾还没好呢,这么久不说话,怕不是寒疾复发了,又像昨晚般说不出话了?”
天可怜见,那段当哑巴的经历居然是昨晚发生的事,他还以为过去很久了呢,温珩礼受不了顾维桢靠自己这么近,他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顾维桢没摸出什么问题,眼底露出几分疑惑:“夫人,你说句话啊?”
温珩礼紧张极了,他察觉到温珩礼手下那个叫六三的正往他这看,脸更是憋得通红。
他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放开我。”
顾维桢乖乖放开了他。
温珩礼红着脸,咬牙道:“回答我的问题。”
顾维桢眨眼,露出恍然之态:“喔,礼部那个刘章啊,夫人不知道吗,夫人昨日不还拿刀指着他吗?”
温珩礼瞪他。
顾维桢没忍住笑出声,他笑声清越朗朗,如玉石相击,温珩礼忍不住往后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郑兟,家属还围在边上拭泪呢,这人笑得毫不掩饰,可真是够...肆无忌惮的。
顾维桢笑够了,才慢悠悠回答起温珩礼的问题:“刘章这人,我对他原本没什么印象,就知道这人有点才气没能力,有点心气没胆识,刘氏举全族之力把他捧上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这么个吃闲饭的官职,本职掌理皇室祭祀、庙讳、谱牒修订等事务,原本他也循规蹈矩了做了六年,并未出什么岔子。”
“结果就在今年八月,秋祭前,他在昭穆谱牒的世系传承图中,将前代太子的名讳从旁支宗亲栏移出,填入嫡系传承序列,且在排序上位列陛下之前,标注 ‘嫡长子,早薨,有嗣’。”
温珩礼瞳孔骤缩:“前代太子?”
“不错,不仅如此,他还将前代太子的薨逝时间往后推迟三月,与当今圣上的继位时间重叠,仅微调数字便制造出‘先帝晏驾时,嫡子尚在人世’的假象,这般改动藏在密密麻麻的纪年注脚中,若非逐行核对月表,根本无从察觉。”
温珩礼皱眉:“他疯了吗?”
“谁说不是?偏偏这事上他做得仔细,并未亲自动手,而是将核心谱牒的誊抄工作交给两名新来的手下,这两人各自誊抄内容也无不妥,偏偏合在一起就是大逆不道,秋祭一过其中一人便被调走,刘章在这事上倒做得巧,也谨慎得很,我从前倒是看走眼了。”
说到最后顾维桢语气中竟流露出些许赞叹。
温珩礼无声腹诽一句,道:“那还不是被你发现了?”
“并非我发现,”顾维桢叹了口气,“而是他倒霉。那两个手下,本来被调走的那人是要去吏部,留下的那人不平衡,两人便没再见过,谁知道中间出了什么错,那人倒霉被赶出京了,本来不平衡的那位又同情了,给他办饯行,听说那天两人喝了点酒,聊想起共事的那段日子,便三三两两地说了一些,一合对,才觉大事不妙。”
“原本这篡改昭穆谱牒这事,礼部这帮尸餐素位的在刘章的遮掩下也难察觉,真正曝光之时得等到来年宗庙大典,等谱牒供于先祖案前,由礼官于百官前诵念时,才算东窗事发。若真到那时候,刘章是活不成了,整个礼部都得给他陪葬,还真够狠的……”
温珩礼打断他:“不止。”
他看向温珩礼,道:“你刚刚,说他标注的那句。”
顾维桢歪着脑袋:“哪一句?”
温珩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嫡长子,早薨,有嗣。”
顾维桢看着他没说话,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显得颇漫不经心,只是眼神已沉凝下来,一错不错地盯着温珩礼。
“前代太子并非嫡长,”温珩礼说着,“这先不论,有嗣又是从何一说?”
他微微皱眉:“昭宁公主?”
当今陛下子嗣单薄,并无女儿,昭宁公主是前代太子的女儿。只是今上登基之后,太子侧妃才被诊出有孕,当时朝野上下不稳,前太子根基深厚,所有人都想太子侧妃这一胎若是个男孩,那天恐怕还得再变一变。
有不少人担忧刚继位的皇帝会对这胎下手,可偏偏皇帝尽心极了,事无巨细。太子侧妃这胎怀的那叫一个顺风顺水,怀胎十月后,平平安安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女儿好啊,这下,支持皇帝的人不必再担心了,连原本太子死忠党也不得不服皇帝了,都自残形愧了,瞧瞧,多仁善的长兄啊,多宽厚的新帝啊,事后对他们依旧如过去一般,他们还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真该打啊!
不仅如此,皇帝哀恸幼弟,这孩子一出生就赐了封号——昭宁,两年后生母因病去世,他又将这孩子接进宫由皇后亲自照养。全皇宫人都知道,上至帝后,下至皇子,都把这位昭宁公主当成了亲生闺女,放在手心上宠。
一时间,赞叹声不绝于缕——这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今上实乃仁君呐。
温珩礼想起在宫中时见到的昭宁公主,开口,“大典上出了那种事,昭宁公主会死。”
“那和刘章有什么关系?”顾维桢挑眉,嗤笑,“说起来,二十年前刘家还追随前代太子呢,那时候刘家可谓风光,如今......刘章做这一切害死了昭宁,有什么意义呢,还要赔上整个刘家,这般害人害己,到底是为什么呢?”
温珩礼看着他:“或许,他要害你。”
顾维桢摇头:“这就更扯不上边了。”
“听说昭宁公主喜欢你。”
顾维桢靠在门上,不以为意道:“听说顾周之是个厚德君子呢,你看我如何?”
也对。
温珩礼又问:“前代太子只有一个女儿吗?”
顾维桢不语,他看向温珩礼的眼神变得怪异。
温珩礼不解:“怎么?”
“倒是有个说法,当年太子携太子妃离京一年之久,这一年里太子妃有子也并非不可能。”
温珩礼:“你还有话要说?”
顾维桢看着他半晌不说话。
温珩礼与他对视,眼神平静,毫无退惧。
“如果我是二十年前的陛下,”顾维桢突然开口,“我也会那么做。”
“要是我,我也要守着那个侧妃,确保她生下的一定是个公主。”
温珩礼反问:“一定?”
“是啊,”顾维桢轻笑,“那么大一个京城,一个刚出生的女孩还不好找吗?”
寒风卷着雪片呼啸,拍打在门扉上,发出沉闷的簌簌声,却压不住空气里的凝滞感。
温珩礼沉声道:“你此言可谓大逆不道。”
“不用此言,我这个人难道不是吗?”
顾维桢语气平常,神色泰然,他话音一转,“所以我还挺佩服刘章这人的,平日里胆小如鼠畏畏缩缩,谁也不敢得罪,一朝发疯竟是闯了天大的祸,也是有胆识。”
“不过说起来,刘大人任职六年,从来墨守成规,今年,今年究竟有什么特殊的,这般决绝完全不给自己留退路的姿态,究竟是凭什么,明年二月又有什么特殊的,难道那个时候会有谁能保他吗?”
顾维桢认真盯着温珩礼,嘴角笑意不灭:“难道夫人不觉得奇怪吗,到底是谁在他背后,竟让刘章有胆气和决心做出这种殃及九族的祸事?”
“你想说什么?”
“夫人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我看到他了。”
“何时?”
“几个时辰前。”
“难怪......”顾维桢叹了口气,“听说昨晚他逃了。”
温珩礼面无表情道:“真厉害。”
“确实厉害,”顾维桢附和道,“能够在高手云集的暗检司里逃出去,可真是太厉害了。”
温珩礼盯着他:“我说的是你。”
从今早二人一直在一起,这表明顾维桢在他回顾府前就听说了此事,这么短的时间,就从神秘的暗检司得知此事,连宫里那位消息都未必比他灵通,手眼通天到这个份上,确实厉害,担得上他自夸的那句“最出色”。
顾维桢欣然接受温珩礼对自己的赞美,笑眯眯道:“多谢夫人夸奖。”
温珩礼猜想顾维桢或许与暗检司有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如不是那般,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心里还琢磨着,就又听到顾维桢开口说话。
“我还听闻,昨夜刘章并非独自出逃。”
顾维桢话音陡然一转,看向温珩礼的眼神里流出几分危险:
“不知夫人能否告知,昨夜你去了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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